6第五章 中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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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稻杆扎成的龙身上插着燃烧的香,几名壮汉喊着口号舞动着火龙,伴着爆竹声在视野中舞出道道熠熠。待火龙舞毕,小孟宇仍觉着不过瘾,抱着吴杰脖子摇头不肯离去。

吴杰无奈,偏首正瞥见朱宸濠望着赣水上的一溜红出神,在喧闹中顺着那方向一指。小孟宇被这景象所吸引,着急着要过去。这回吴杰可不敢放小家伙乱跑,抱着他挤过了人群。

其实将“一点红”灯放入江中的习俗自宋朝便有,寻常百姓习以为常,但对这对深居简出的父子而言,却是难得的景致。这满江顺流而下的橘红,仿佛无数盏红日,寄托着家家户户的祈望,穿透夜色驶向远方。

小孟宇好奇,在吴杰放下他后伸手去够离自己最近的那盏,吴杰忙止住他:“碰了便不灵了。”

随即从一旁小贩那儿买了盏莲花形的灯,要来笔递过去:“你也写个!”

小孟宇接过笔,扬起稚嫩的小脸:“写了便能灵验?”

吴杰替他正了正戴歪的瓜皮帽,笑着点头。

小孟宇提着笔想了会儿,才落笔一行。写完吴杰接过了,替他点上蜡烛,包着他的小手,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搁在水中。红菏菡萏嫣然,在水中打了个旋儿便缓缓向下游飘去。小孟宇凝视着那盏清丽,直到他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我知一种草,亦名‘一点红’,待你父王好些了,带你去瞧。”

小孟宇一听自然高兴,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父王。小孟宇猛地站起身,却因蹲了太久而两腿一麻险些摔倒,幸好吴杰扶住了,替他揉着道:“你父王在那边。”

小孟宇顺着吴杰视线看去,就见了朱宸濠正在一卖月饼的市肆前。小孟宇牵着吴杰穿过人流跑过去。

朱宸濠也不看二人,挑了样子好些的,让人包了提在手中。小孟宇闻了那饼香,方觉着有些饿了,牵着吴杰眼巴巴地看朱宸濠手中的纸包。朱宸濠自顾自往前走,没几步却忽地停下了。小孟宇猛地刹住,险些撞上朱宸濠。朱宸濠却没注意到,回过神,将香气四溢的纸包递了过去。看着跟前递过来的纸包,小孟宇半晌回不了神。直到吴杰拍了拍他的背,这才双手接过,道了声“父王……”

朱宸濠不等他说完便收回手,袖子一角擦到小孟宇的脸,小孟宇便盯着那袖子出神,想着那双手若落在自己脸上该是怎样的温暖。吴杰看不惯那么小的孩子便挂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取过纸包打开口让香气溢出来:“小饼如嚼月。”

小孟宇收回目光,从纸包里取出一个月饼,对着上头印的嫦娥奔月端详片刻,却是递给了吴杰。吴杰摇摇头,示意他先吃。小孟宇咬了两口才咬到中间的酥饴,一股香甜于齿间蔓延开来。

吴杰看小家伙吃得投入,忍不住逗他道:“你可知这月饼来历?”

小孟宇满嘴的馅儿摇了摇头,吴杰于是道:“当年太祖的谋士刘伯温于中秋民众互赠圆饼之际,在饼中夹带‘八月十五夜杀鞑子’的字条,百姓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如约于当夜手刃‘鞑子’,过后家家吃圆饼以示庆祝。后徐将军攻下元大都,太祖便传谕中秋同庆,并将圆饼赏赐臣民……”吴杰在朱宸濠的瞪视中笑着替噎到的小孟宇抚背,“但这只是民间传说,实则这饼中夹字为太祖起义时的劲敌张士诚所为,只是成王败寇……”吴杰揉揉那小巧饱满的耳垂。

走在前头的朱宸濠听了这句忽的脚下一顿,隔着来往的过客与吴杰对望。

吴杰笑了,朱宸濠却一皱眉,收回目光,重又举步前行。小孟宇还在回味月饼的香甜,吴杰却望着那烟青色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饱了的小孟宇蹦跶了会儿便开始犯困,吴杰抱起小家伙,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缓缓前行。不知何时,朱宸濠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吴杰想了想,几步赶上去,将怀里的小家伙递过去。

朱宸濠不屑地瞥吴杰一眼,却在看到嘴角沾着月饼屑子睡得正香的小孟宇时再是移不开视线。

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将这唯一的子嗣抱在怀里……

这软软、小小的一只,暖在心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与踏实在这个团圆之夜悄然而至。

朱宸濠从记事起,父王朱觐钧便是高高在上的权威,尽管他年轻时眠花宿柳,但他也是年幼丧母的朱宸濠唯一的依靠。对于这位从不正眼看他的父王,身为庶子的朱宸濠只能心怀敬畏,在姐姐们撒娇耍性子的时候苦读诗书兵法,期望得到父王赏识。

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朱觐钧病入膏肓之际,迫于“无嗣除国”的惯例,方立朱宸濠为世子。临终前,朱觐钧将朱宸濠叫到床前,编了一通当初不近人情是为了磨练他心智之类的话,并嘱托朱宸濠定要报当年朱棣挟持宁献王朱权之仇,早日走出这片藩地……

朱宸濠并不真信这番话,但这是他最后能尽的一点孝道。父王指定的妻子——娄妃难产去世后,朱宸濠和一位王府里的奶娘一同将孩子拉扯大。但奶娘也有自己的孩子,不能整日只在王府里守着朱孟宇。待朱孟宇两岁时,朱宸濠便让奶家回了老家。可以说,这孩子是朱宸濠一手带大的,但在朱宸濠的记忆中,父子间并不存在温情二字,他只会如法炮制地用朱觐钧对待他的严厉来对待这个孩子。

自从孟宇懂事后,朱宸濠便再未抱过他,整日亲自监督他读书练字,盼他能早些懂事,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然而这形容酷似自己的红颜薄命的娄妃之子,却天真善良、不谙世事。常拿他与自己儿时相比的朱宸濠自然无法满意,终日怒其不争。直到此刻抱着他,才生出些恍然。

儿时最渴望的,不过这一份亲近……

朱宸濠就这样抱着朱孟宇在热闹的街市中走了许久,吴杰担心他方病愈身子经不起折腾,止了步子道:“我来……”

手到跟前,朱宸濠却退了半步,随即扭过头,抱紧怀里的小家伙装没听见。

吴杰万没料到堂堂宁王竟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随即便看到那平日里总绷着的玉容上浮上的一抹绯红……

身边炸开个爆竹,心头便突地一跳,不知不觉便撞了人。

那小贩“哎哟”一声,手里挑的单子落在地上,筐里几只泥偶滚落在地。

那是几只衣冠踞坐的兔儿,眯着眼,竖着耳,透着股机灵劲儿。这惟妙惟肖的偶像,正是捣药的兔儿爷,民间儿女多于中秋祀而拜之。朱孟宇的生肖便是兔,生来也偏爱兔,一次朱宸濠打猎带回一对野兔,竟被他偷偷养在房里,晚上抱着入睡,朱宸濠发现后大加训斥了一番,却未收走那对兔儿,默认朱孟宇养在院中,如今那对兔儿已是在院里掏了洞生了一窝小的。

吴杰似也想到小孟宇定会喜欢,刚要掏钱,身旁人却已捻了几枚铜钱递过去。于是一对眯着眼的兔儿,在三人回去后被供在了小孟宇的房里,一大一小,月光下亲密地靠着。当然,在王府里迎接他们的除了嗷嗷叫着“王爷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也不说一声便走了”的张锦外,还有冷着脸的刘卿。

那两名失职的护卫已被他命人看管起来,少不了要一顿打。而那些以为是朱宸濠和吴杰联手耍手段脱离他们视线的锦衣卫更是气急败坏,此事若报到上头,他们多会因玩忽职守而丢了性命。被这一群人一闹,无父无母无妻室的朱宸濠也没了阖家祭月的兴致,将典仪晾在一旁,早早回房里歇息了。

片刻后,吴杰给朱宸濠端来了药,边看他喝边道:“你猜,装睡的小兔儿方才在花灯上写的什么?”

大兔子自顾自喝药,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写,‘祈望父王早日痊愈。如有来生,能做对寻常父子’……”

大兔子耳朵尖颤了颤,摩挲着碗不说话。

“‘虎父无犬子’,可他要的不是万人称臣,而是你……”

“铛”的一声,碗底残留的中药晃出些许。

吴杰止了话语,端着药碗走了。

房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宸濠熄了灯,独自坐在洒了半边月色的漆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秋虫鸣声忽地清晰起来。朱宸濠抬起头,便见了一点微光飘进来。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盏雕得拙劣的蛋壳灯。图案依稀是只大兔子抱着小兔子,旁边守着只眯眼笑的狐狸。

吴杰也没说什么,将提着的灯交到吴杰手中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提着蛋壳灯的朱宸濠望着那一盏玲珑呆坐良久。

今夜,灯火万家。

却唯独这一盏,是只为他而亮的……

于月坛祭月后大宴群臣的正德皇帝在酒过三巡后偷溜回了豹房,枕着江彬肚子批阅奏折。江彬也做了盏蛋壳灯,雕上些不成形的秋海棠、玉簪花后递给正德皇帝题字。

正德皇帝想了想,朱笔一挥,在蛋壳上仅提一字——疼

左右内侍以为此字别有深意,纷纷效仿以讨正德欢心。

于是那一夜,“蛋疼”满豹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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