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中秋(1 / 2)
当然,当下所有人的震撼都及不上此刻终于缓过神来的宁王朱宸濠。朱宸濠猛地推开吻得意犹未尽的吴杰,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此时张锦也终于反应过来,举了刀就等朱宸濠一声令下,一拥而上将这胆大包天的“细作”砍成肉酱。然而僵持许久后,本来胸口起伏的朱宸濠却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吴杰半晌,终是一挥手道:“都出去!”
“王爷!”张锦怒目圆睁,全然无法理解朱宸濠的这个决定。还想说什么,却被朱宸濠冷冷一瞥给冻得没了下文。他是最清楚朱宸濠说一不二的脾气的,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一干护卫和一步三回头的朱孟宇走了。
房里重又恢复了死寂,朱宸濠握紧圈椅扶手,死死盯着吴杰道:“我知他令你来,必有缘由。”
朱宸濠在吴杰进府的当日便遣张锦查过他底细,名、岁、局、地籍一应俱全,派人到那处却根本查不到这号称世代从医的吴家。况且之前朱宸濠每每嗽喘发作,都要喝上大半个月的药方能平复,而吴杰方才只渡了他一口气……
吴杰凑过来,煤油灯的柔光将他的面容镀了一层诡秘。
“我便是来替王爷治嗽喘的,若真要于王爷不利,又何必等到今日?”
朱宸濠的嗽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每每发作都痛苦不堪,却又无法可想。如今,这“神医”就在跟前,却又是正德皇帝送来的。
“要根治此症,需一味药,那药以不周山上的黄花红萼为引,黄花开于二月望日,其生长之处甚为隐秘,且识得的人不多,更何况……”吴杰顿了顿,“那红萼有毒,需我等体质异于常人的‘庸医’,碾碎了配合药汁服下,用身子滤了毒后再渡气给王爷,连着七日如此方能无后顾之忧。然这黄花甚为稀有,我这里也只剩了几朵,需待来年花开之时再前往不周山采集。”
朱宸濠听出他话里意思,冷哼一声道:“谁知你是否诓我?”
“王爷方才不也试过了?只这一年,我若不践诺或别有用心,王爷随时可取我性命。”
朱宸濠猜这必定是正德皇帝的意思,想着自己筹划大计也需掩护,便顺水推舟道:“好,只这一年。”
这一晚,宁王朱宸濠没睡踏实,记忆总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朱宸濠是庶子,加之自幼丧母,人间冷暖自知。父宁康王于弘治十年薨,因无嫡子,朱宸濠于两年后得袭封宁王。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时胁迫先祖宁献王朱权出兵,并允诺“分天下而治”,夺地位后却又反悔,夺走宁献王朱权出兵权、迁其番地。
此仇不报,何以祭祖?
他答应过父王要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可时至今日,他又觉得无比的忐忑与孤独,尤其在吴杰出现之后,他担心看似昏庸的正德已察觉到了他的企图,谋划着将他连根拔起。这般思来想去,直到启明星现于东方方恍惚睡去。
待醒来时,就见一人背对自己坐于晨光之中。
朱宸濠下意识地摸出枕下匕首,那人侧了半张脸,一对酒窝在光影中一深一浅。
朱宸濠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捧着自己昨日穿着的绸领棉布长袍,一手拿着针线。朱宸濠盯着颇为贤惠的吴杰一时无了言语,昨日一气之下打翻玉砚,确有听腋下撕裂之声,却并未在意,之后便也忘了。朱宸濠虽贵为藩王,却从不骄奢,这袍子虽有些旧了,却是父亲朱觐钧赐予他的少得可怜的物件之一。此时,吴杰手上的活儿已收了个尾,挣断线头拎起袍子轻轻抖了抖,递到朱宸濠跟前,朱宸濠回过神来,沉着脸接过袍子搁在床头,显然对于吴杰的多事并不领情,还嫌他的手污了这袍子似的。
“如何进来的?”外头分明有人把守。
“趁着他们交班。”吴杰毫不避讳道,“我怕你夜里不适,想过来瞧瞧,又怕你那侍卫不许。”这说的自然是张锦。
朱宸濠心中恼火,却也碍于吴杰的身份无法发作,唯有冷冰冰道:“不劳费心。”
吴杰笑了笑,也不多言。
等朱宸濠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带走门口的侍卫后,吴杰才若有所思地往自己房里去。
半路,吴杰正遇上风尘仆仆归来的左长史刘卿。
宁王府长史由皇上钦点,为宁王府职权最大的属官,宁王府右长史于去年寿终正寝,目前尚未指派,于是宁王府内事务便由这位左长史一人代为掌管。然刘卿表面上听命于宁王朱宸濠,实则与监视宁王的锦衣卫密切联系,一年前刘卿父亲病危,恰逢重阳,便请假回祖籍太原见父亲最后一面。
入殓出殡之后,刘卿按规矩须离职持丧三年,然而上书后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居丧期间仍担任左长史一职,这自然是因刘卿于宁王府任职三年,对王府情形最为了解,一时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刘卿是孝子,得此令又无法责怪朝廷,只得迁怒于朱宸濠。于是此刻,终于赶回宁王府的刘卿脸上满是不悦。
吴杰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而刘卿也于半路自锦衣卫那处得知,正德皇帝又派了这么个人来,两人互望一眼,便都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
都是正德皇帝的棋子,如何行事,全凭他一人主张。
刘卿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正散步的朱宸濠的病情,朱宸濠也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刘卿让他节哀顺变,关系微妙的二人在一派和乐融融中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而这边,吴杰去朱孟宇房里唤他起床,小孟宇睁开眼,看到吴杰便伸了莲藕小手要抱。吴杰笑着将小家伙从被子里捞出来,搂怀里迅速给他套上夹棉的袄和外头的衤曳衤散。
小家伙来到殿阁内雕着蝙蝠的梨木桌前,给朱宸濠行礼并询问他昨晚可还睡得安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忐忑地坐上了椅子。嘴里仍荡着中药苦味的朱宸濠这才命下人上早点。
朱宸濠不但节俭,吃的也清淡,甜的那几盘都是给孟宇备的,他自己只喝碗小米粥,吃到一半,朱宸濠发现桌上多了盘糕团,那一个个圆润的糯米团上滚了一层芝麻,看起来格外诱人。
“枣泥馅儿的,尝尝!”吴杰放下盘子后也自顾自地坐了。
小孟宇眼睛一亮,兴奋地夹起一只,嘎吱嘎吱的噘着芝麻,这团子竟还夹杂着一股桂花香。
“这桂花我亲自打的,加糖封了月余……”说到此处又转向朱宸濠道,“还留了些晒干的给你泡茶,化痰止咳,兼治体寒肾虚。”
不知哪个侍卫被踩了脚,“哎哟”一声,让朱宸濠气得又红了脸。吴杰当即搂过羞愤难当的王爷,就盼着他病发好便宜了他,不料被狠狠踢了膝窝,只得含笑看王爷拂袖而去。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日子看似太平,左长史刘卿依旧向锦衣卫事无巨细地上报宁王的一举一动,每天砸树发泄的张锦也已开始习惯握着刀柄看吴太医把他家王爷气得跳脚,再用一吻化解所有病症。
身形伟岸的张锦常常托腮望着窗外的鸟儿想,等他家王爷病一痊愈,他立刻就要将这眉清目秀的无耻之徒剁成肉酱,然而吴太医依旧如一朵奇葩般盛开在宁王府里,照样怡然自得地替父子俩打桂花、缝袍子、熬中药、种蘑菇……
种蘑菇这事,是吴杰无意间提起的。在好奇心颇重的小王爷朱孟宇的鼎力支持下,吴杰在宁王府亲力亲为地搭了个菇棚,出菇后找了个仆役负责每日通风、喷水。待蘑菇生长到中期,吴杰采了些炒青菜,鲜美入味,朱孟宇每次都能独自包揽一盘。朱宸濠虽一如既往地对小王爷的“不学无术”表示不屑,但私下里却让人隔三差五地拉些牛粪来当肥料,这在知道朱宸濠有洁癖的张锦看来是极为不可思议的。
袅袅秋风,草木黄落,没几日便到了中秋,吴太医早与小孟宇咬耳朵,约好当晚偷偷溜去赣水边的集市游玩。
自幼被父王禁止外出的小孟宇为此兴奋了好几日,终于盼到当晚,随身带了好几件自认为值钱的古玩,打算去集市上换些讨喜的玩意儿来。吴杰替小孟宇换了身厚衣服,又弄了顶瓜皮帽给他戴上,瓜皮帽略大,盖住了小孟宇的额头,衬得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可人。
可如何出府却成了个问题。在宁王府里为所欲为都可以,唯独不能随意出入。在宁王府各个门把手的护卫,好些个是宫里头派来的,正门直接由十几名锦衣卫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然而这个问题难不倒吴杰,他这几日总泡在典膳所,与典膳师傅宋慕混了个“情投意合”,要对个把人下点分量不足的迷药再容易不过。
算准了时机,一大一小趁着夜色溜到了小北门,那两护卫早就因药效发作倚着墙睡死过去,但北门钥匙不在他们身上,吴杰唯有将两人放倒叠在一处,背着小孟宇翻墙而出。
成功落地后小孟宇欢呼的话还没出口,扭头的一瞬便脸色一变。
吴杰顺着小孟宇目光看去,就见了不远处染了月色的一抹影。
朱孟宇怯怯地往吴杰身旁挨了挨,瓜皮帽都给蹭歪了。吴杰看了眼冷着脸的朱宸濠,想他定是遣人监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故而才能在那两名护卫药效发作之际先一步在外头等着。但他若真不想他俩出去,为何不在里头边截住他俩?朱宸濠却并没有和吴杰沟通的意思,在朱孟宇身上扫了圈,便转身走入夜色之中,让被晾下的一大一小颇为莫名。片刻后吴杰才想起,朱宸濠走的正是通往集市的方向,于是抱起小家伙附耳说了几句,小孟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吴杰笑了笑,快步追上。
朱宸濠虽是大步流星,但却会在转角处放慢步子等抱着小孟宇的吴杰跟上。小孟宇高兴坏了,搂着吴杰的脖子紧盯着父王的背影。
杨柳月中疏,祭月前家家户户都得去集市一趟。月神像、月光纸、红烛、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自然是少不了的。
寻常百姓将月神像或绘有月光菩萨的月光纸面朝月亮摆在大香案上,西瓜切成莲花状供在神像前,燃上红烛,依长幼之序拜月,随后由女眷将月饼切成大小相同的几块分与家人。
当然市肆间除了祭品,还有不少为孩子设的玩意儿。小孟宇一到集市便目不暇接,看什么都有趣,却又怕丢了他的宁王爹,小脖子来回地扭。朱宸濠本是想过来的,却正见了吴杰朝他这边瞧,于是哼了声原地不动。小孟宇不免有些失望,吴杰放下他牵着手道:“我看着你父王,别走散了。”
小孟宇兴奋地点了点头,开始时还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但没多久便开始拉着吴杰小雀儿似地四处飞。朱宸濠总站在离二人几步开外的地方,端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但每每吴杰回头,都发现他在看这一处。朝他笑笑,他却又装没瞧见。
吴杰叹了口气,这别扭性子!
只这一分神,刚还牵着的小孟宇就不见了踪影。吴杰心下一惊,忙四下寻找。幸而不久便在围着看舞火龙的人群中看到了踮脚张望的朱孟宇。吴杰忙将小家伙抱起来好让他看得更远些:“怎么一会儿就没影了?若你走丢了,你父王非要我命不可!”
周遭吵杂,小孟宇没听清吴杰说的什么,火龙尾巴一甩,视线便又被牵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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