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2 / 2)
“直到我被叫去‘登记’,才知道了特务们正在制造一个大阴谋。他们威胁、恐吓、造谣、挑拨……我不能重复那些反动话儿……总之就是叫我到了板门店之后,当着中立国代表的面,对志愿军的代表同志,亲口说我自己愿意去台湾。他那桌子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反共声明,你要答应了,当场就得在上面签字、揿手印;另一样就是电烙铁……我吓坏了,不敢说话。特务逼我签字,我死也不干!他们动手扒开了我的囚衣,拿着电烙铁对准我的胸口,开始数一、二、三、四……热烘烘的电烙铁就在面前,我进屋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怪味儿,现在才知道这是烧焦皮肉的臭气。我咬紧牙,闭上了眼睛……”
小护士说到这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白组长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这大概是早就动员好了的),她便自己解开雪白的上衣,把胸脯露出来,从锁骨到乳房,被烫上了四个字的反动口号。记者们赶上前来拍照。小护士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镁光灯的闪亮吧,两行热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我望着李茶花。她与另外几位女同志也闭上了眼睛,痛苦地扭过脸,或者低着头。听小护士诉苦的时候,我的心都收紧了,好象敌人的烙铁不仅仅烫了她,而且也烫在了我身上!将心比心,李茶花此时的痛苦要比我深重十倍啊!可惜我没有说话的资格,否则一定当场下令,立刻把这场诉苦会停掉!
“您让我把这些事忘了吧,饶了我吧!”李茶花的哀求声又在我耳边回响。紧接着是杨组长发脾气的呵斥声:“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咯!这是血泪仇,阶级恨,永远不能忘!”
他们俩,究竟谁的要求更合理呢?
这位可怜的小护士,自身最宝贵的肌肤,被敌人烫上了最肮脏的烙印,因而变成了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却又被迫向众人反复展览……天哪,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我真的要相信唐僧和孙悟空了,上西天取经,人生途中不历尽九九八十一次磨难就成不了正果。
小护士大概渡过了通天河,睁开泪眼,双手哆哆嗦嗦、慌慌乱乱地系着衣扣,又系错了位——一个扣眼错上来了一格,以致胸部的衣缝拱起个豁口,从侧面还露着小半边乳房。在大家看来,这已经不算什么,值不得提醒她重新把衣扣系好。本来嘛,姑娘的乳房决不应该让许多男人参观;可是现在已经全面的参观过了,也就再无秘密可言。但是,我发现,始终不言不语的李茶花,此时却默默地帮着小护士把衣扣系好了。这件小而又小的细微末节,却让我记了几十年!女人到了什么时候,也有女人的尊严啊。
在白组长的示意下,小护士继续诉苦。敌人特令人发指的巨大阴谋此时被揭露出来了。这血腥的事实,立刻粉碎了我刚才那些胡思乱想。
“不久,看守们宣布先送一批战俘到板门店去。这第一批里就有我和李茶花,一共有十一位女难友。我们被俘的时候大都改换了名姓,互相也只叫对方囚衣上的号码。时间长了,战俘营里成立了地下党支部和团支部,我和李茶花都是青年团员,才知道了那些团员的真姓名。今天在座的几个女同志都是团员,我们互相鼓励着,离开了济州岛的集中营。先是坐船渡过海峡,又改乘十轮大卡车,来到了交换战俘的板门店。做法跟中立国代表去战俘营说的一模一样。我们被中立国警察一个个地架进交换战俘的木板房子里去,对面坐着三位志愿军的代表,动员我回国。我虽然身上被烫上了反动口号,可是我们十一个女难友在船上已经商量好了,回国之后就是用刀刮,揭一层皮,也能把它去掉!这是把我们揿在地上强迫烫的呀,有些人的胸上、背上、胳臂上刺了字,那也是捆在柱子上强迫着刺的。我们可以向组织上交待清楚。地下党支部、团支部的同志也可以为我们作证。怕什么!所以我不等志愿军代表动员什么,立刻就喊:‘我要回国!我要回中国!’”
“我证明,这第一批战俘,人人都要求回国!那喊声我们互相都听得见。李茶花进门就高喊要回国,我们后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天哪!万万没想到这是一场骗局。根本不是板门店!那木板房子是特务们照着样儿搭的,里边的中立国代表、警察,还有志愿军代表,全是假的,是美国特务和台湾特务假装的……我们这一批人又被运回了济州岛集中营。”
“特务和看守把战俘们押到草坪上来训话,让大家伙儿看看我们这些要求回国的下场……机关枪对准着大家伙儿。我们遭到了没法形容的残害。这第一批,当场就有一半人被枪杀了,被狼狗活活咬死了……女俘,被轮奸了。特务说,不能叫我们死得那么快。后来的个把月,集中营里几乎天天枪杀战俘,第一批要求回国的男同志可能被杀光了……特务们杀人红了眼,杀鸡给猴儿看哪!女俘,受到了比死还难忍受的虐待,折磨……特务们常把要求回国的女俘牵到战俘营别的小区去当样品,用烟头烫……想用这些惨无人道的办法,来破坏停战协定,破坏交换战俘的工作,摧残战俘们想返回祖国的决心。”
“特务逼着我们当众声明要去台湾,限定时间,又在我们耳朵旁边数一、二、三、四……为了不听敌人的威胁,李茶花在自己耳朵眼里塞上了泥。她变成了聋子和哑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我们这十一个要求回国的女俘,一个个被折磨得疯了。晚上我给姐妹们洗伤口的时候,发现好几个人耳朵里塞着泥,棉花球,嘴里咬着囚衣上撕下来的破布条,有的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嘴唇都咬破了。就在第二批战俘送往板门店的前一天,特务们把四名疯了的女俘牵到草坪上,当众扒掉囚衣,用电棍把她们活活地捅死了。李茶花虽然没有疯,可是特务说她装聋卖哑,就割掉了她一只乳房,还说,‘给她留下一只奶,拿香烟烫’……”
“后来,大概因为战俘名单已经交给中立国代表了,为了凑数,才把我们七个女俘放在第三批里送到板门店。我们怎么认得板门店哩,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是真是假呀!心里想,如果这次又是假的,再被押回战俘营去,那就必死无疑了!可是……首长同志,要说考验,难道这不是舍生入死的考验吗?相信我们吧!我们都是拚着死,死一次不行就死两次、死三次,李茶花说:死九次也要回国啊!”
说到这儿,年轻的女护士放声恸哭起来。另几位女同志表情各异,有的捂着脸抽泣,有的象木头一样靠墙呆坐,有的把头低到了怀里。李茶花显得烦躁不安,不知何时开始撕扯一张报纸,现在已经扯得粉碎了……
白颖组长也含着眼泪,哭声地说:“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你们没有背叛祖国!你们战胜了邪恶,战胜了死神,打击了敌人!……对对,现在就是要继续揭露和打击敌人!在全世界面前揭露打击敌人!”
说着,他一面打着手势招呼记者们拍照,一面走到女同志的身边,小声提醒什么——很明显,这是早就做过动员和布置的,叫她们解开衣服,展示伤痕,让记者照相。
有两个女同志磨磨蹭蹭地在解衣扣。一个用胳臂遮着乳房,另一个扭过身去,将肩头和后背的伤痕对着记者。李茶花和另几个女兵,不约而同地把胳臂绞在胸前,拒绝展览伤痕。
望望杨组长沉下去的脸,那位可怜的小护士害怕了,赶紧再一次解衣扣,并且将上衣脱掉,原来除了前胸的烙印之外,她的肩膀上,背上,还有不少伤痕和刺的字。
记者们照了一些照片之后,全都把镜头对准李茶花,等待着她脱衣服。她反而闭上了眼睛。
“李茶花同志!”杨组长站起来大声说,“我在叫你同志咯!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咯。你也要服从组织决定呵!不要忘记革命战士随时随地打击敌人的责任。今天揭露敌人破坏停战协定的罪行,你就是一个尖刀连长!你就是一个唱主角的台柱子。你这出压轴戏不唱,叫我这个组长怎么收场呵?”
他见李茶花仍然闭着眼睛,这才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我下令:“周仲明,这个任务交给你,还有何倩,由你们两个老同学负责说服李茶花同志。明天就正式召开中外记者招待会,还要拍电影,由李茶花同志为主,来揭发控诉敌人破坏停战协定、破坏交换战俘的滔天罪行!这也是打仗。每一个革命战士都必须服从命令!”
听到我与何倩的名字,李茶花睁开了眼睛,好象她刚才并没有看见我。她饱含热泪的目光在闪烁,在寻找……叫了一声“何倩——!”
可是何倩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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