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 / 2)
岳贤把这一讯息告诉冯太太后,冯太太果然激动得眼睛直闪光,之后也不拿岳贤当外人般地告诉岳贤,“文化大革命”被抄家时幸亏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把家里四千多块钱现金藏在了身上,不然真坚持不到今天了——冯先生和她都因为身体原因长期吃劳保,公婆晚年又都疾病缠身,一个家,四个药罐子……正述说时,冯先生衣冠齐整地从院门走出来——虽然只是一岀一进送朋友,冯先生也一定要穿戴齐整。岳贤一下又想起老魏说的话,“明明快揭不开锅了,可还硬撑着不落派”。岳贤讥讽地笑了,同时不由得在心里又轻叹一声埋怨起自己:“刚才应该坚持让他先说价,自己再还价就对了。多么难得一见的烧制得那么完美的江西瓷业公司的茶盏啊!今天买不成,也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不成,绝不能隔一天再来!别说隔一天,隔一会儿东西就没了,这种惨痛的教训是有过的,一定再谈谈!可怎么张嘴呢?”岳贤正急剧思忖间,冯先生已背着手来到岳贤面前。岳贤明显还没想出对策,只得先主动客套:“哟哟,冯先生,您和夫人都这么客气,让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来啦!那什么,冯先生,干脆,我不去老同学那儿了,您和夫人既然全吃劳保,反正在家也没事,干脆,咱们一起走吧,我邀请两位去我家,咱们连认门儿带聊天儿。”
冯太太马上心动地去看丈夫。冯先生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本能地又客气起来,说道:“有机会,岳先生,我们两口子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您既然都和老同学约好了就别爽约,快去吧!正好儿,车也来了,我送您上车!”不容分说地搀起岳贤的一只胳膊就向车站走去。
岳贤只得苦笑道:“好好,欢迎你们两口子尽快到家里来玩儿,请回吧!”刚要上车,突然觉得冯先生把一个旧布包塞到自己手里,之后冯先生不容分说地直接将岳贤推上十三路公共汽车。
岳贤一上汽车下意识地先摸一下冯先生塞给自己的旧布包,立即热血沸腾地转身来到车窗处,激动地向车外招起手来,但冯先生两口子已转身并排往家里走去。
岳贤只坐了一站地,马上下车又跑上往回开的十三路公共汽车。
一回到家,岳贤便急切地打开西屋的门锁,径直冲进自己房中。他把布包小心放到床上,迫不及待地从床下一硬纸箱里翻出吴老送给他的那对盏托儿,之后把盏托儿端放到床上,再从布包中取出那对茶盏,他小心地先将茶盏盖儿盖好,之后两只手各端一只茶盏急切地放到盏托儿上。天哪!一时间岳贤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对茶盏与一对盏托儿竟然天衣无缝,就连粉彩纹饰也一模一样!
岳贤像喝醉了般的一下面孔充血了,心脏也咚咚咚咚夸张地狂跳起来……
讲述被打断。
“嘘!嘘!为了爱你的妻儿,请注意你的情绪,亲爱的!”
“放心,你丈夫心态很平静!”
“那太好了!”孙凤娇一下兴奋地站起身,立即去拉丈夫,说,“那就快把那俩盏托儿拿出来放到一起,让呣们也惊诧一下吧!”
岳贤笑着顺从地起身走向墙柜,之后拿来那对与茶盏连图案带釉色都如岀一辙的盏托儿,将茶盏放上去,果然天衣无缝!
“哇!亲爱的!这不会是你编造出来的一个故事吧?它们压根儿、本来就是一套吧?”孙凤娇突然猜疑地转看丈夫,不由得一愣,岳贤竟眼瞅着泪水盈眶起来。
孙凤娇愣了稍许,又哧地笑了:“哟!怎么一下变大宝贝儿啦?喔喔,我错啦,我错啦成了吧?它们确实不是一套,是因为有灵性才聚到一起的……”
泪如雨下的岳贤一下坐到椅子上,强忍着才没呜咽起来。孙凤娇着实不解地问:“到底是怎么啦,亲爱的?”
岳贤没有回答,只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孙凤娇马上过去想把丈夫温柔地搂到怀里,但岳贤拒绝地突然起身而去。孙凤娇意识到丈夫是动了真感情,但因为什么,一时仍百思不得其解。
孙凤娇随后也走下阁楼,从卧室门缝透出的灯光她知道丈夫回了卧室。她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思忖稍许,没有回卧室,而是先进了卫生间。她打开卫生间的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开始思忖,稍许,虽然仍没能猜出丈夫究竟是因为什么,但已捋清了如何去劝慰丈夫的思路,她这才对着镜子在前胸和耳后轻微点了些香水,之后自信地走出卫生间。
岳贤已控制住刚才的失态,他失神地躺在床上,对妻子进来、上床均毫无反应。孙凤娇亦不去理会地直接坐到床上,找好姿势,才不容分说地一下将丈夫的头扳过来放到自己的臂弯上,之后命令说:“现在说吧。”
岳贤又沉默稍许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孙凤娇知道丈夫就要吐露真情,便不再催促,耐心地等待起来。
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如今仍是那么鲜活地出现在岳贤的脑海里……
岳贤在西屋自己的大木床上亢奋地连折两个跟头后又回到桌前,蹲下身子,乐得合不拢嘴地去看已挪放到桌上的两套茶盏。他突然直起身,小心地将两套茶盏重新用卫生纸包好,之后放进他遛旧货市场总爱背着的那只结实至极的黄军包,马上又亢奋地推门而去。
岳母在屋内隔着窗玻璃见儿子匆匆而回又匆匆离去,感觉很奇怪,忙推开门询问,岳贤只说了句“没事儿,一会儿回来再跟您说!”便快步向院外走去。
岳贤亢奋地来到吴伯远家,急切地去敲门,他要把这件奇迹在第一时间告诉吴老。但屋内没有动静,倒是斜对着的那间自盖的小厨房的门开了,吴伯远的老伴儿探出头来问:“小岳吗?”
岳贤马上回转头,急切地问:“师娘,我吴老师出去啦?”
吴伯远老伴儿打量着一脸亢奋的岳贤,略顿了一下才说:“对!先进屋儿吧,小岳,我正坐着水呢,马上就开了。”
岳贤不见外地开门走进屋子,小心地把黄军包放到外屋桌上,之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决定踏踏实实地等吴老回来,让老爷子也分享这个奇迹带来的无尽愉悦。他四下张望,一下又回想起“文革”刚结束,他拿着自己平生第一次买的一件瓷器来找吴老帮着鉴定的一幕,那是一件万历民窑青花松鼠偷葡萄八棱小罐,是从宣武门大街马路边儿买的,当时北京的鬼市还没恢复,不少老百姓就拿着古董站大街上卖。岳贤那天刚好下班骑车从那儿路过,卖瓷器的是个中年人,除了八棱小罐,还有件嘉道时期豆青地加白青花刀马人的五百件大瓶,那小罐当时中年人才要十块钱,大瓶要二十。岳贤嫌瓶太大,往家拿太招眼,只买了小罐,那会儿也不知道砍价,要十块就给十块。买完小罐,岳贤家都没回,径直先奔了吴老家。
岳贤那会儿还完全不懂瓷器,只是莫名地喜欢,等买完又开始犯嘀咕,因为那八棱罐完好如新,当时吴老也没在,他也像今天似的坐在外间屋这把椅子上,期待着吴老赶快回来,只不过那会儿是心存忐忑,如今已是要与吴老共享收藏的乐趣了,这使岳贤有了一种成就感。当然,这成就的取得除了自身的悟性与努力外,还有赖于吴老这么多年的谆谆教诲。说起来吴老跟岳家可是祖孙三代的交情。岳贤爷爷生前就有逛琉璃厂的喜好,没少从吴老学徒的古玩店买东西。岳贤爷爷逛琉璃厂总带着儿子,就是岳贤的父亲,所以岳贤父亲那会儿就和吴老认识了。两人当时都十四五岁,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岳家开始以收藏字画为主,到岳贤父亲时又开始对瓷器、文房用品及杂项有了兴趣,也收了些精品。吴老从小儿在古玩店学徒,虽然主攻的瓷器,但琉璃厂摔打出来的专家对书画、杂项也独具慧眼,关键是吴老与一般古玩商不同,一般古玩商都一门心思只管挣钱,吴老不是,吴老后来在鼓楼自己开了家古玩店,有了钱后,再收着好东西便不再卖,也开始了收藏。所以和岳贤父亲聚在一起时,两位收藏爱好者便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两位长辈挑灯畅谈的景象至今令岳贤记忆犹新。岳贤非常清楚,吴老对自己之所以总是无私地、毫无保留地予以指教,完全是出于与父亲的友谊。由此,岳贤与吴老在一起时便经常也会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父爱。自从停薪留职为自己干后,岳贤手头开始富裕,于是每年吴老过生日,岳贤都记着提前给老爷子订个生日蛋糕,但今年老爷子体检查出血糖有点儿偏高,马上又快到生日了,而且今年还是老爷子的七十五岁大寿,蛋糕肯定不能送了。岳贤正在琢磨送什么礼物给吴老庆祝生日为好,门一开,吴老老伴儿走了进来,老太太左胳膊上戴着醒目的黑纱,一下引起岳贤的注意。“师娘,您这是给谁呀?”岳贤站起身只是随意地一问,脸上仍带着亢奋的神情。
吴老老伴儿略顿,强做出个笑脸才说:“我这岁数了,还能给谁呢?你吴老师上个星期,走啦。”
岳贤立即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相信这个事实。吴老老伴儿瞥一眼岳贤,又强做出一个笑脸说:“对,走啦,一点儿没祸祸人,自己也一点儿没受罪,多好……”
岳贤这次不等听完已失控地身子一软,蹲下去号啕大哭了起来……
岳贤讲不下去了,他忙用双手捂住脸,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但他仍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孙凤娇赶忙像安抚孩子般地将丈夫搂进怀里:“亲爱的,当着自己妻子,想哭就哭吧,没关系。”话音未落,岳贤已失声痛哭起来。原来丈夫还如此的有情有义,孙凤娇一下将丈夫搂得更紧,同时也感动得泪如雨下了……
妻子温暖的怀抱让岳贤感到了一种久别了的母爱,他不光惬意地放松了整个躯体,也放松了他的灵魂,恰在此时,妻子的一串凉凉的泪水滴落到他一边的脸颊上,他的心不由得一沉,他突然觉得设计欺骗这么好的妻子简直是罪过。但他马上又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他已别无选择,是的,他已别无选择!他只能铁石心肠地按着在住院期间就已设计好了的方案,诱导妻子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一想到此,岳贤哭得更加痛彻心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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