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有生皆苦(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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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公案之后,居高临下睨着满堂的人,堂下仅剩的几个平民百姓搞不懂大人们突然抽什么风,吓得双腿打颤,跪都跪不稳,干脆四肢着地软瘫了下来。

丁新语眼风扫过,又望向大堂之外,与梧州府带着湿气的阳光相比,石州府的阳光带着干巴巴的荒漠气息,惨白得有些凄厉。

他盯着门口那片阳光看了一会儿,杨无端就站在那片阳光当中,手执着皇帝那幅快被她揉烂的御笔真迹,笑得吊儿郎当,有点像个小无赖。

哟,丁新语漫不经心地想,这坐过牢的跟没坐过的就是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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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新语从公堂上缓步下来,杨无端很有眼色地跟过去,两师徒趁着公堂上众位官员还沉浸在御笔的震撼中,一前一后进了里间,宁郁再端端正正地往入口处一站,那真是大罗金仙也别想进来打扰。

杨无端随着丁新语走过一段短短的穿堂,过二门,又是一段走廊,然后是处小院子,大约是隔开府衙前院与后院的过渡。

丁新语目标明确地稳步向前走,杨无端默不做声地跟随他的节奏与速度,这已经是他们习惯的相处方式,在梧州时遇到难题,他们甚至会这样在府衙的后花园里默契地转圈,消磨整个下午或者等到长夜尽处白日初升。

他们是搭档,并不仅是口头说说而已,也不是丁新语出卖杨无端或者杨无端对丁新语私人的怨恨能够抹煞,精神的投契与智慧相等激发的火花,如果灵魂仅指理性而剔除感性,他们堪称彼此的灵魂伴侣。

在这个时代,他们是孤独的掌灯人和领路人,因为黑暗太强大而跟随者太过遥远,他们不得不肩并着肩,依靠对方的体温和忠诚。

“我不信任你。”杨无端先开口,“我想你也不需要。”

“你错了,”丁新语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必须相互信任,因为我们没有余力再防范更多的人。”

“在明知你永远不会对我忠诚的情况下,奢求我的信任,”杨无端失笑,“你不觉得荒唐吗?”

“不荒唐,因为它不公平,公平才是真正的荒唐。”丁新语前行的脚步终于顿住,他收回背在身后的双手,绯红的宽大衣袖在风中鼓荡起来。

杨无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她抬头看,瓦蓝的高高天幕上刮着风旋儿,一些细小的黑点被风带着呼啸来去。她猜测那是没落地就会化尽的冰雹或者雪团。

丁新语推开一扇角门,门外是一处隐蔽的转折,由墙壁的角度造成视角屏蔽,里面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一时看不进来。

杨无端又看到了相互之间挤得连根针都插不进人群,与刚才身临其境不同的是,她现在的感觉更像抽离了感情地冷血旁观,明明她和人群之间仅隔了一道门槛,却像是用显微境研究细胞地横切面。

她看到那些绞缠在一起的手和脚,细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污垢无处不在,如鳞甲或者第二层皮肤那样包裹着他们,而破布片似的衣物则是第三层壳,脏污得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和形状。

这不是江南富庶之地精明狡狯的百姓,亦不是帝都见多识广的平民,他们脸上仅有唯一的表情--没有表情,目光涣散而麻木地凝视着前方的空白。

“你不需要对我忠诚,”丁新语冷冷地道:“若你真如自己所标榜那般心怀天下,你应该对他们忠诚。”

“那么你呢?”杨无端寸步不让,有些话上回临别她一直没机会问出口,“你不在乎朝廷和皇帝,不在乎国家和子民,你到底在乎什么?难道你觉得你只需要对真理忠诚?”

“不足够吗?”丁新语转过身来,绯红官袍在他旋转时轻轻荡起,又缓慢地伏回他的躯体之上,他们离得太近,杨无端这才惊讶地发觉丁新语瘦了许多,本来只是略为宽大的端朝官袍显得比以往更为空荡。

他微微低目看着她,杨无端下意识地伸手撑在他胸膛上,他可是有过前科的,她没兴趣再被强吻。

就像猜中了她的心思,丁新语挑起一边唇角,看了看她的手,目光缓慢地沿着她的手臂往上,杨无端打个寒颤,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她的掌下是丁新语温热的胸膛,肌肉和骨骼之下脏器的震颤规律地传导到她手上。真可笑,这个冷血疯子同样有血肉和跳动的心脏。

“杨无端,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与真理大道相比,这世上什么都不重要。”他慢慢地念出她的名字,而她立即想起他说,杨无端,你可以只做一个女人,但你选择了做官。既想做官,又期望他人怜惜,哪能让你一人占全了好事?

她重逢后头一回抬头凝视丁新语,看着他俊美无铸的脸,看着他星光灿亮、无情却似多情的双眼。她屏息等待着,等待那双薄唇吐出更冰冷的句子,便如他的人一般带着锋锐的刃口,轻易将她划得血肉模糊。

但丁新语只是抬起左手,食中二指轻之又轻地从她脸颊上滑过,轻得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一个触摸。

他的手中途挥向门外,笔直指向那些仿佛被抽走了灵智,行尸走肉的人群。

“因为有生皆苦,”丁新语昂首,带着与苍凉语义截然不同的骄傲,断然重复道,“有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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