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一章(22)画眉人去玉篦存(2 / 2)
说话的人正是韩信知,望着父亲惨白衰老的面孔,心里忍不住有些恐惧。他的父亲,这京城中最有权势地位的人,如今却看着这样衰弱。他似乎觉得,自己只要松一松手,父亲就会委顿在地,再也不会醒来。
这么多年,在他的眼里,在这阖府的人眼里,甚至在这京城的每一个人眼里,父亲都是坚不可摧的。他永远那样威严地站在那里,不动声色,运筹帷幕之间,就能影响这天下的局面。然而这几日,他却明显的感觉到,父亲有了变化。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病,还是因为这座小院中,新住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个叫做清珏的女子,父亲遣了他去刺探,却并不曾说过她是谁,就连自己问起,父亲也只是沉默。他只知道,那女子的母亲,便是这满院夹竹桃花朵的主人。他甚至曾忍不住试探性地问过父亲,清珏是不是自己的妹妹,然而父亲只是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渐渐明白,清珏,还有那个隐没在夹竹桃花之后的人,是父亲心里旁人所不能触碰的所在。
信知正想着,却听父亲忽然道,“清珏这几日,一切可都还好?”信知一怔,“拨了几个得力的人在她跟前,想必并会受什么委屈什么。父亲嘱咐的话我也记着,每日也都来看一看她。”迟疑了一瞬又道,“只是,她总是说要再见一见父亲。父亲今日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去瞧一瞧她?”
韩劲节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去罢,我在这里再站一站。”信知闻言犹豫道,“父亲如今身子骨不大好,一人在这里,只怕不妥当。”韩劲节又咳嗽了几声,却坚持地摆了摆手。望着父亲脸上神色,信知明白再无动摇的可能。便只好默默退了出去。走到院外,嘱咐守卫多留些神,又忘了垣墙上探出的夹竹桃花枝一眼,这才离去,
韩劲节默立了片刻,忽然转身,扶着阑干一路往小院深处走。夜极静,走的踉跄,行动之间惊起了花间夜宿的鸟儿。走到一面月白纱窗下头,这才停了下来。原本不过几十步路,他却走了极久,额头上滴下汗水来。
木窗格是冰裂纹,中间是简净的一面圆。一连四扇,此时月色当窗,投映下几枝摇曳玲珑的夹竹桃花影,绰约动人,像是一整套的水墨画儿。窗纱明亮,倒像是四轮明月,映着桂树枝桠的影子。韩劲节望着这窗,情不自禁地出了神。不用退开,他就知道这窗扇下头的陈设。桌案上如寻常女子闺阁一样,搁着菱花铜镜,宝钏玉梳,却又铺展着半卷画纸,颜色陈旧,带着黯淡的黄,一枚玲珑玉篦斜斜搁在上头作镇纸。饱蘸着胭脂的画笔,像是从握笔的人手中忽然掉落了下来,画卷上夹竹桃花朵半开,最后一笔还不曾画完,就被掉落的画笔拖开了,那一抹胭脂色永远地凝固在了那里,分外刺眼。
韩劲节又闭了闭眼睛,更加久远的场景渐渐浮现起来。褪去月光的朦胧,画纸的黯淡,窗下女子正在仔细地描绘着一幅图画,画卷上的红色夹竹桃花朵鲜活烂漫。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女子的背后,手中拿着玉篦子,轻轻地梳理着女子的头发。记忆中的声音带着缥缈,“如今已是深秋了,连咱们院子里的夹竹桃,都已经开罢了,你却还是只爱画这一样。”女子闻言,却没有停下画笔,只是低了头,轻声道,“我只爱这一样花儿,就算到了深秋,也要在这纸上留住。”
忽然一只飞鸟惊起,影子从那圆如满月的窗扇上掠过,将他昔年的梦境也惊碎了。分明是夏夜,他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像是独立深秋,满襟凄凉。在这纱窗之下,他几乎能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憔悴苍老,世故深沉。当年窗下手持玉篦的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I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了。那时候轻快的笑容,散漫的语调,都像是红尘中的一个梦而已。惊鸿掠过,就消散无踪。
光阴漫长,他甚至于记不得女子的面容了,只记得自己从那一肩乌发后头看见的画卷,花朵娇红,枝叶青翠,花叶相依相偎,像是将那盛夏光景,永远停驻在这画卷之上。还有什么呢?是了,还有那时候,她轻声说的一句,轻柔得近乎缥缈,却落在了他的心里,“芳姿劲节,永不分离。”
第八卷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