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9)樽中有酒且酬春(1 / 1)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改变局面的时机。最初的时候,她仍旧期盼有一个孩子,那么自己的一切都会有了指望,而日子渐渐过去,这指望始终没有到来,她只有再去找寻别的,等宠爱也没有了的时候,她该以什么生存。她好容易等到了如今这样的时机,等到了那个从远方来的公主,跃然于这胶着不清多年的局面之上,好容易等到她嫉恨的、畏惧的,都被自己踩在了脚下,青罗的出现,就如同自己的一根浮木,是唯一能够给这个表面风光实则摇摇欲坠的自己一个将来的希望。她如何能够在这个时候放手?她所倚仗的人,如今都在千里之外,她必须守住好容易挣到的当下,不能叫任何人转折了局面分毫,不是为了盟友之谊,而是为了自己。青罗她们得来的胜利果实,如今就交给自己守着,只有自己守住了,才能日后分得其中的一部分。秦氏也笑了,纵然葛氏再不是昔日的葛月逍,或者就成了第二个安云佩,那又怎么样呢?她秦婉彤,也早已不是昔日的秦婉彤了,她再也没有什么畏惧。
葛氏和秦氏彼此对望着,微笑都是无懈可击,清晓阁里也就忽然静默了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柳氏又往里头瞧了一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外头分明熏着极重的百花香掩着气味,她却仍然能清楚地嗅见分明的血腥气,这气味这样熟悉,勾起她心里最深的痛苦和后悔来。这王府里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新的生命到来了。对于这个孩子,她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期盼的,她已经几乎回忆不起怀慕出生的时候,那种稚弱堪怜的模样来,那个时候自己也还太小,还不知道一个孩子对于女人的意义,而她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母亲。她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坚持地认定,她不让这个孩子活着,是因为她恨着上官启,不愿和他有骨血相连,更不愿自己的孩子,如怀慕一般,生于这世间就要在父母亲族的恩怨之间纠葛两难,不愿叫他背负起这样沉重的一生。她在最初的时候对于孩子的幻想,都被后来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被她自己扼杀了,叫她再不愿去想。
然而在翎燕有了孩子之后,偶然几次看见这个年轻母亲脸上的光彩,她却忽然觉得这个早已经失去的孩子活过来了,一起活过来的还有自己死寂的心。她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悔,她开始极力地去勾勒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模样,在自己怀中的,跑跳蹒跚的,跟着先生读书跟着兄弟玩闹的,倚着自己说笑解闷儿的,最后成了和怀慕一样的朗朗男儿。然而每当想起怀忆这个名字背后的意思,她就又只觉得仇恨难堪,她不愿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她只愿是个女儿,她甚至给这个女儿取了名字,叫做怀萤。她的女儿怀萤,自然不像怀蓉的冷淡,不像怀蕊的刻薄,也不要像是那个远嫁的大郡主怀芷那样多才多艺,她只望她平安快乐的长大,即使在夜色里,也能有属于自己的光亮。她愿意倾尽全力,去许她一个稳妥将来。如果是今日再去选择,她甚至愿意抛开自己坚持的所有自尊,屈膝承欢,只要这个孩子能够安稳活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坚持的那些尊严和仇恨,原来都只是烟云过眼,只有这个孩子,留着自己的血的小女儿,她心心念念的怀萤,是自己最最难以割舍的全部。
而到了如今,一切都已经太晚太迟,她的孩子,她她美丽乖巧的女儿怀萤,早已经在未出生之前,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扼杀了。而自己竟然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自己究竟割舍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她对于母性的觉醒太迟,曾经的自己太过决绝,扼杀了自己做母亲的全部期望,而现在,她几乎是期盼着翎燕的孩子出生,她总觉得那会是个女孩子,是自己的怀萤,不计前嫌地再来找自己。柳芳和刚刚到的时候,翎燕还在里头凄声叫唤,那声音一声一声在自己心上,叫人无法平静。而到了如今,眼见着翎燕人事不知地躺在里头,她总觉得是自己的女儿,将要第二次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种熟悉残酷的血腥气冲袭过来,唤起了多年前割舍的痛苦,叫她的心都紧紧揪了起来。柳氏明明听得见秦氏和葛氏的争辩暗涌,却丝毫不愿去想,却更不愿意去管,她的心思,此时此刻都在里头的孩子身上,她只想要这个孩子活着,她想要看着这个孩子,从襁褓婴儿长成垂髫幼女,最后披上红绡珠箔,嫁到与世无争的人身边去。
柳芳和闭上眼睛,不去想红绡帐里头的女子,因为无力而压抑住的呻吟。她自己也曾经濒临这样的死地,明白这里头分分寸寸的痛苦。她多么想救她,救那个和怀萤一样的孩子,她却不能。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现在的翎燕。柳氏再一次的明白了自己的无可奈何,在这个家族里,甚至是在自己的家族里,她永远都是这样的尴尬的位置,所有事情,都没有真正可以自己做主。在双亲的眼里,兄弟的眼里,丈夫的眼里,婆母的眼里,儿女的眼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是站在姐姐背后的一个影子。她的爱恋也好,憎恶也罢,无一不是姐姐更早品尝过的,而她的快乐和痛苦,也就正因为这样,永久地被掩埋在了姐姐更为激烈绚烂的盛开和凋落中了。
世人眼中的柳芳宜是刹那惊鸿,昙花一现,虽然短暂,却永久地留住在了所有人最好的年华和最深的记忆里了。而她,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她就像自己在和韵堂中手植的藤萝,永远不过是为人做个陪衬,做一场辉煌人生,一段惊世爱恋和一回恩怨争斗的幕布,长长久久地立在那里,等剧目散场,也没有人能够把她记起。唯一曾经可能完全属于她的,她的女儿,她一生中最接近美好的一场,却被她自己一手扼杀了。然而即使到了痛悔不已的现在,她也仍旧只能如过去的许多年一样,保持着自己唯一无懈可击的沉默。她从来都帮不了什么人,甚至也害不了什么人,她只是这个巨大家族无尽的辉煌之外,立在灯火阑珊处的一个看客罢了。在这一刻为了自己引发的焦虑和不安之中,她忽然只是觉得倦了,一颗本来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有些跳动的心,也忽然就回到了长久以来的寂静。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属于她的戏梦人生,早就已经散场,或者是从没有开始过。眼下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和她无关了。她所挂怀的,自然会为自己的将来争竞,她所憎恨的,也终究会得到该有的报应,而她自己,只要一如既往地做这样一个影子这样一个看客就好,沉默不语,隐匿于后,静静去瞧着别人的起落悲喜。或者如此才是她命中注定的人生。
众人都各自出着神,清晓阁里的寂静,忽然就有些凝重而难堪起来。忽然外头帘子一响,方才急匆匆进院子里去的叶氏当先打起了帘子,回身又扶住一个人慢慢进来,后头还跟着芸月搀着,正是封氏。众人一惊,立时便起了身。封氏自去年回府之后,便一人独居在染云堂中,起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见见人,又或者是有什么要紧大事不得不去的,譬如去年秋日里怀蓉的病,其他日子便足不出户独自清修。后来慧恒师傅每日去染云堂讲经,这才说了众人可以在那一个时辰里头随意进出。只是王府中众人,除了怀蓉这样陪伴长久的,还有方家的清玫这的清浅明快性子,或者是做女儿的上官亭,其余人对封氏都有种说不出的敬畏甚至于是畏惧,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愿意时时到眼前去?只是太妃既然说了听经,又不好全然不去,所以多半是每几日去应个卯罢了,封氏也不管不问,有时来的人多了厌烦,慧恒讲经的时候,还要拉起帘子,叫众人在外头坐着自己在帘子后头,不叫人打扰。封太妃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在旁人眼里几乎是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了。如今见她忽然来了这么个姨娘的屋里头,都是觉得始料未及,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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