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十五、王心(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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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华宫,仁重殿。

凌纾捧着宿州玉泉出产的暖玉,倚窗坐着发呆。拳头大小的整块暖玉被雕琢成玲珑温润的白玉西瓜,与人体接触的部分微微发热,手感甚佳。这件不知是哪一位溜须拍马的商贾进贡给台辅大人的珍品,凌纾第一次见时就颇为心喜。刘麒见她稀罕,有意转赠,但凌纾却没接受。

于是此物如今便沦为她到访仁重殿的必备待客玩具……

刘麒坐在她身边一臂远的地方,云海上灿烂耀眼的阳光通过窗棂落在他微微卷曲的金发上,那一根根发丝折射出更为柔和细碎的光。

“主上,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您在想些什么呢?”

凌纾回神,侧目看向对她说话的人。半个身子置于日光之下的麒麟,没有丝毫不被造物主钟爱的容颜有着轻而易举让人为之失神的魅力。

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家台辅的脸点三十二个赞,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外面风传刘王顶不住各方谴责压力,遂避至内宫,妄图逃避现实……繁臻,你觉得这个说法可信度有几分?”

刘麒抬手替她挡住窗外直直照射到她眼睛的光线,那一对墨色瞳孔仿佛失明一般地凝聚不起焦点。他平静地开口,声色清冷,如泉流漱玉:“主上没有在逃避。”

“……”

“也没有对政事放任不管。您最多只是,在避嫌罢了。”

凌纾挑了挑眉,说:“你知道?”

“……嗯。”不知缘故地,刘麒的应声有些沉闷。

“宫中最近的风言风语是多了点啊!”凌纾悠悠地叹息一声,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一点。抬手摸摸麒麟那质感柔软顺滑的金发,她说道:“不过没有拿你当挡箭牌的意思,我只是,没处去了。”

“主上怎么会没处去,整个芬华宫都是属于您的。”

“但除了你这里,都没个清静的地方了。”

到处都充斥着晦涩不安的气氛,就连她的寝宫也不例外。但或许是出于对代表天意的仁兽麒麟的尊崇敬仰,宫人们并没有将闲言碎语和那躁动不安的氛围带入仁重殿。

对于自家主上小孩子般的行径,刘麒巍然端坐不动。“宫中有人恶意中伤主上,恐怕下界那些不好的流言也是有意而为。您对于幕后之人,有头绪了吗?”

凌纾一手支颐,淡淡道:“不知道啊……我的那些臣子们,个个看起来都很老实很忠诚,究竟是谁心怀鬼胎呢?”

“您不担心么?”

“怎么会……贰臣在侧,我担心得都不敢回自己寝宫睡觉了!”凌纾撇撇嘴,“繁臻,看来即便到了今日,也有人对我这继承大统的新任刘王依旧不服气。”

刘麒十分平静笃定地说:“您是我根据天意选出的王,不会出错的。”

“嗯,我们彼此对这一点都没有怀疑。也许那不认同我之人并非想要质疑天意,他们只是不甘接受,想要推翻重来……?”

落在对方发梢的手被忽然间执住,那属于另一只手的微凉触感令凌纾指端一颤。

“不会发生。”麒麟紫晶般的眼眸凝定在她面上,“请您向我承诺,不会让那一切发生。”

“……”看着对方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某种堪称明显的执着,凌纾忽然间有所明悟,她方才的话大概是戳到他死穴了——自己二度选出的王满口不在乎的谈论其被推翻打倒的可能性,对于秉性认真固执的麒麟来说,这种感觉实在不要太糟心。

凌纾点点头,眼神诚恳道:“抱歉,我说话好像略失分寸了。你放心,那种事情,不会让它发生的。”

别的不提,她还是很惜命的。从王座上被赶下去的王者,能够依然得以继续生存的,她至今没有听闻过。

片刻的沉默后,刘麒将目光移到一边的壁挂上,轻声道:“您打算什么时候,与冢宰消除隔阂?”

“……嗯?”凌纾眯了眯眼,这是什么问题?“我并没有同冢宰产生什么矛盾啊。”

“那您会连着小半个月都不见他一面?”就连必要的政务交接,都是通过第三方转达。

原来她表现出来的异常在他眼里是这样被理解的啊,凌纾唇边泛起略微苦涩无奈的笑意,说:“你想岔了,不是那样的。”

思绪飘回日前某一个机缘巧合下听到的话语,她长长一叹。

为王确然不易,她从前对此有所觉悟,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但如今看来,还是不够啊……

之前便说过,依照宫制,中下级官员不得直接面见王之圣容,除非有人走运获得圣眷青睐,被王以特例带在身边。当然在凌纾这里还没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但与之对应的,是她无法听到这一庞大阶层的真实声音。

那是某个处理完政务的闲暇下午,凌纾眺望着晓霜阁外静谧如画的景色,想到了已经渐渐消停的农户争夺筒车伤亡事件和正在被地官府解决的春苗补种灭蝗事件,忆起知晓这一切的成因还有那些细枝末节,一种过去并未有过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她想去外宫走走。

“……然后我便真的去了呗。”凌纾望着虚空地边回忆边给刘麒叙说。

……

换下金冠华服,低调朴素的女王在人来人往的官员办公场所简直就像个随处可见的低级官员一样普通无奇。芬华宫不是没有女性官员,她也不像远在庆国的景王阳子那样有一头极具标志性的红发,所以当偶尔不可避免地与一些中下层官员撞见,他们愣是谁也没认出来这就是他们那本该高高端坐于玉座之上的海客主上——即便有幸参加过之前的即位大典,只远远一瞥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看清女王的真容。

忙忙碌碌办公奔波的官员有之,闲得发慌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官员亦有之……凌纾恰好就从这些议论八卦的官员口中听到了点关于自己的新鲜事,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她从来都不知道,一贯自觉勤勉爱民的自己竟然在臣下眼中还有成为独断专横的昏君的潜质。

有人说,主上好高骛远,近来的一系列大动竟是妄想将十年来做的事情用一年就完成,实在过于急躁。

有的却疑惑,不明白为何冢宰等人明明知道弊端却不加以阻止。

然后便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冢宰只要拥有主上的器重和喜爱便足够确保自己权力在握,荣宠不断了,又何必费力去忤逆主上呢?当然是要顺着主上的意思来行事,这样才能长久地讨得主上的欢心嘛……

又有人说,可朝廷并不止冢宰一人位居要职,其他人对主上的劝诫呢?

先前对冢宰与王的利益关系头头是道的人继续说,你太天真了!诸如六官长之流,还不是都得听命于六官之首的冢宰大人,只要稍加阻拦,哪里会有说话的机会。

——不是还有三公?

——听说三公以太师为首……哦对,太师似乎曾对主上的行动表示反对,但她与主上素来有意见不合的传闻,主上能听得进他们的话才怪呢!

不远处背对着谈话之人的凌纾,缩在角落低调地旁听。那个摆着一副“我很了解情况”、“我知道很多内情”嘴脸,把王与高官挂嘴边侃侃而谈的家伙是谁?她什么时候与太师意见不合还听不进人家的话了?她明明十分咨诹善道,察纳雅言的好不好!

纵使她对这不实诋毁很不满意,那一边的对话却依然在进行。

——真是作孽啊,要是先代刘王的话,好歹还是脾性温和,能听进臣下谏言的。现在这个主上,主意太大,什么都想亲自过问,亲自决定。这不,才多久就酿出灾祸来了……

——等等,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妥……会被告发到主上那里去的吧!

——放心,不会。我们的冢宰才不会容许任何不好听的话语传进那一位的耳朵里!

——主上和冢宰的感情真的很好啊……

——不然怎么会只听他的话,只要冢宰一句话,想任命谁就任命谁。

……

凌纾开始对长庚的政治手腕不那么笃定了,她原本还以为他那么多年的经营和人脉,满朝上下应该都不会存在对他印象不好的人吧!没想到这人脉也不是铁板一块……

有人对他意见挺大的。

还有,什么叫做不容许不好的话传到她的耳里?原因何在?

这算是对她善意的保护,还是一种隐瞒……

“……”刘麒默默地听完凌纾的叙述,见她神情恬淡地望着窗外,说道:“所以您所谓的避嫌是这个意思么?”

让外人以为二人产生了嫌隙,并且情节严重到主上不再召见冢宰,然后渐渐关系疏离——“不得不说,您这样的澄清方法,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凌纾慢慢地转回头,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嗯?说说看。”

“何必在意他们怎么说?不论如何,私下议论主上那都是大不敬的行为。”不知是不是因为谈到那些以下犯上、闲言碎语的官员,刘麒的脸色愈见冷漠。“我会令秋官府注意这事,如有必要,须得给予严惩。即使您因为过于倚重冢宰而引发百官非议,那又怎么样?他们的职责不是对主上的所作所为评判议论,也没有那资格。您的行为举止有三公监督教导,犯不着为他们的话就做出改变。”

换句话说,她是王,她才是象征着这个国家权力至高无上的一切。在履行了身为王的职责同时,她可以活得更肆意一点。

凌纾潜意识里总摆脱不了将所有人置于平等地位来对待的想法,这是她之前生活了二十年的社会带给她的根深蒂固的影响。希望所有人是基于真正理解并信服之下来对她表示肯定,而不是以没有理由的压迫让人听命行事。

对于一大票与她自己不处于同一时代过的人来说,这样到底好还是不好,她倒是没曾深究过。

所以咋一听到刘麒方才的那些话,她第一感觉就是不适应。身为怜悯世人的仁兽麒麟,说出那种阶级意味十足的话真的没关系吗?!不过再一回味,又觉出些什么别的东西来了。

就算人分三六九等了,其实也不影响麒麟去悲天悯人吧……

猛力甩了甩脑袋,这一动作把旁边安静陪伴的刘麒微微一惊,凌纾道:“繁臻,其实我不是因为太在意别人看法才这么做……总之,事情的主因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也不那么简单。”

金发紫眸的俊美麒麟眼也不眨地说:“那就告诉我。”他顿了一顿,续道:“主上……虽然猜不到您心里装了多少事,但至少立场上,您可以对我放心。”

“……”凌纾脸上的笑意收敛,眼眸沉肃,再不是方才那散漫悠闲、气场温和的模样。她坐直了身子,同样一瞬不瞬地望进自家麒麟的眼眸里。“当然,我完全信任你。”

她在这个世上哪怕再有其他更加深刻的羁绊,但绝对可以放心,完全相信不会对自己不利的,一定就是他。

非关感情深厚,仅仅是因为,他们共同一体。除了她主动去蓬山退位(而这一点她绝对不会去选择),他们谁的生命受到威胁,另一个都无法独活下去。

多么深刻隽永、令人沉迷的牵绊……

王与麒麟的CP粉存在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啊啊!但可惜我又不和我家麒麟谈恋爱……

凌纾默默地吐槽了一下自己,感觉阴暗了多日的心情被驱散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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