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来时路(1 / 2)
雁国的夏季,大部分地区以凉爽无雨为主;只在漫长的秋季过去后,才会有一场长达月余的降雨使气温降下来,然后冬季来临……
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在经过又一个港口城镇时,从黑海刮过一阵阵强风驱散着炎夏带来的最后一丝燥热。凌纾听着人给自己介绍着这个已经繁华了五百年的大国的气候,目光从不远处的船舷滑向高高矗立的船尾柱,早已放下的船帆,其迎风面被这猛烈的海风吹出了一道道流畅的凹形弧度。
耳边听着那名闲聊的水手已经将介绍气候的话题转移到赞颂本国的延王是如何形象高大、英明神武、雄韬伟略上,凌纾转头看了看某个倚着船栏、没个正形的家伙,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转过头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显然也是听到了她这边的谈话。
“……”凌纾默默回首,所以说传闻不可信嘛!治国之才或许是有的,至于形象高大、英明神武……还是荒诞无赖更多一点吧?!
待说话之人走了以后,那人懒洋洋地踱过来,往她身边的扶栏一靠,说道:“……进步真大,几年没见,就已经把常世的语言熟练掌握了么!”
凌纾没吭声,心里却表示语言是融入新环境的一大关键,所以哪怕她当时入了仙籍,之后也是以当年过四级的拼劲学习这里的语言的。
“退了仙籍不后悔么?”
面对又一提问,凌纾回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嘛,既然连官都辞了,那还白占着那个头衔做什么?”
尚隆微微笑道:“哦,可是这样区区几十年以后,你就会死的哦。”
凌纾抬眼看他,也是淡淡笑道:“我过去的二十多年生涯里,也一直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活啊!”
高大俊朗的黑发男人,毫不意外的大笑出声。“哈哈,也是……我问了多余的话了呢!”
凌纾嘴边亦挂着浅浅的笑容,微眯着眼打量这位雁国的王者,想着自己竟然也能跟着这样的人物同行了这么长一段路,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那时在芝草城下与他还有另一位大人物相遇的情形。
那时她才出了芬华宫,到国府退还仙籍以后,一个人牵着骑兽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芝草街头。
自从初来十二国就被长庚带着一起走后,她基本是跟随着他的步调,从不用自己去考虑该到哪里去,也没那个本钱去考虑自己一个人该往哪儿去。
而现在,有了本钱,有了自由,还解决了语言难题,她却忽然间茫然起来,不知何去何从。
在给自己找个新的生活重心之前,还是先逛一会儿吧!
于是便在芝草最繁华的街头散漫地走着,看着周遭人们平静安乐的笑脸,凌纾不由感叹: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脚下的平民啊,外面四起的动乱,似乎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正这样感叹着,不远处便有三两句话语传进耳朵。
“……不怎么好啊。”
“哪里不好?”
“城镇的样子……还有,看到人民的样子也就可以知道国家的状态了。明明正在倾覆,住民的样子却很开朗,这正是国家处于危险状态的证据啊。”
“……”凌纾不知道说话的是谁,但却被那话语中的内容所吸引。会用这种彷如旁观者一样清醒又平淡的语气说出,大概不是本国的人民吧!
“呵,所以不愧是你么,说出这么经验丰富的话……”
“别开玩笑了,你不也一样看出来了么?”
谈话依然在继续,凌纾听得入神,无意识地往声源处靠近。那对话不知怎么的有一瞬间诡异的停顿,继而又若无其事地响起。
“唉,所以说,柳的情况已经那么严峻了么?”
“不是很清楚。没有听到国家特别虐待人民的传闻,尽管地方官已经相当松懈,但也没有听说朝廷极端奢侈而开始崩坏了。嗯,传闻是这样。不过,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
“可以请你告诉我们吗?凌纾——”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凌纾以为她幻听了。结果等前面那两人转过头来时,她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人家叫的确实是她……而且,眼下的状况,好像是自己死没品地偷听然后被抓了个现成?!
顾不上惊讶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赶紧道歉。“对、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反应,方才唤她名字的男人愣了一下后,朗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如果真的是的话,那也只能怪我和利广没有找好谈话地点啊哈哈。”
他口中的那位“利广”,在见到凌纾时先是讶然一闪而过,然后不满地看着同伴道:“你别又在糊弄小姑娘了,这里可是柳国啊!”
“哧,利广你不懂啊,这位柳国的小司寇才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姑娘呢!”
“……”最初那吓得半死的尴尬和惊诧过去以后,凌纾无语地看着被数落后又满不在乎笑起来的男人,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对方的情报系统,她终于还是问道:“您怎么会在这儿啊,延王陛——”
“等等,叫我风汉。”赶在凌纾说完全称之前,尚隆连忙纠正道。看到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点了点头后,他满意地笑了笑。结果却在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时僵住了笑脸——
“您又翘了工作出来玩耍啦?!”
身边的同伴“噗”地笑了出来,他有些讪讪地道:“这个……这个,我这也是工作之一啊!体察民情什么的……”
“……”您开玩笑么,体察民情体察到邻国来?凌纾默默吐槽,转而对他身边那个同样风姿卓然、气度不凡的男子恭敬地点点头道:“因场合特殊,请恕凌纾不能向您见礼了。”
“哦,你知道我是谁么……”对方微讶地笑笑。
凌纾颔首,且不说她印象里那个延王私交的好友,在做了国官那么多年后,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啊,眼前之人,正是当世保持最长久的奏之王朝,宗王栌先新的二太子,卓郎君利广。
比起这个,她反倒还更奇怪为毛线延王陛下刚才能一口就叫出自己的名字。这个,她木有长得那么让人过目不忘吧……?
“既然这么巧相遇了,那么,干脆跟我们一起翘家去六国游吧,美人……”
……
“唉,想想看,我其实可以算是被延王陛下拐走的呢!”吹着海风,凌纾半真半假地感叹道。
“别胡说!”尚隆瞪她一眼,“明明你自己那时也没处可去呢……所以是我好心地收留你啊!”
“……”因为这句话,不知联想到什么的凌纾,脸上的笑意微微滞住,半晌,她才望着远处,声音模糊地低喃道:“说的也是啊,我还真有那被人捡回去收留的好命……”
正午时分,海上风虽大,阳光却仍旧刺眼。他们此行预备前往靖州的艮县,从上一个隶属于贞州的港口出发后,利广就一个人在船舱里午睡,只剩甲板上的那个怪人,美其名曰要沐浴美好的阳光。天知道这大夏天正午的太阳到底哪一点美好了……尚隆眯了眯眼,道:“咳,之前问你不方便说……现在我们俩聊聊吧!”
“柳国情形不太乐观,在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辞了官?”
凌纾沉默了会儿,答非所问道:“你觉得,刘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王……”尚隆回味了一下这号人物,“露峰啊,他刚登基的时候,我有来过这里。觉得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一山也越不过就会垮掉的样子……”
“喂——”凌纾忍无可忍地喊了他一声,“说这种话是身为五百年大国之王的特权么?”好欠揍……
尚隆不在意地笑道:“好好,说正经的。虽然是相邻的两国,但我确实不太了解刘王。他从前好像是柳国地方上的县正或乡长,评价还不错,但也没名气大到为朝廷所知的程度。那时候看,确实想象不到他会是什么杰出的人物啊……别瞪我,换做是利广他也会这么说。”
“不过后来露峰构建了柳这样一个法治大国,对他的评价又该另当别论了。”
听了他的话,凌纾兀自陷入沉思。确实有听说过,当年刘麒找到现任刘王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现在再听尚隆这么说,那也可以归结为当时不够有名么……凌纾觉得很有可能是那个浸淫孔孟学说的家伙始终要秉承圣人的中庸之道,所以才会发迹得如此没有传奇色彩。
啧,太低调也不是什么好事。结果连自己的老邻居都不看好他,陆峰也真是有够悲催的。
那一边,打开话匣子的尚隆继续讲下去,“……柳国原本不该败落的那么早啊。不过据我所知,露峰现在开始越来越忽视滥行自己发布的法律情况,不仅如此,似乎还有在自己筑起的坚固城池上制造漏洞的迹象。”
“漏洞……?”凌纾无意识地重复道。
“是的。过去,柳国的法律在禁止恶吏专横和奖励重用能臣上都做得不错,同时还设有第三方的监控……但露峰却开始破坏这种平衡,漫不经心地改变其一却不理会其他,这很容易渐生龃龉的。唉,说不定……露峰已经不在玉座之上了啊——”
“你说什么?!”先前还沉浸在“不愧是盛世明主,眼光就是犀利”的念头中,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凌纾立时惊异地出声。
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尚隆眯眼笑笑,“这是利广说的啦。那家伙猜测,也许露峰是对玉座已经厌倦了,所以就把实权放出。但柳国一直以来的体制又是强固的,所以即便放出实权,也能维持到现在。倘若国家荒芜的迹象是从此时起,那么或许是露峰的放纵,已经让国家荒芜到失去天意的地步了啊……”
“……”凌纾怔怔地听完,许久才摇摇头苦笑,道:“真是可怕的家伙啊你们!即便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这样清楚。”那么得到目前治世最长的两个国家的上位者如此的评价,柳国还有陆峰,是不是就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
“不过……这和你辞官又有什么关系呢?”深觉此刻的话题和他一开始问的相去甚远,尚隆皱着眉说道,“看你这表情,难道你辞官还同刘王的放纵有关?”
或许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凌纾已经心惊肉跳到不敢再单独在这个人面前待下去了。延王尚隆,果真比她之前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怕。不,不能说可怕。应该是,在那洞若观火的明晰目光下,所有人的所有秘密都会无处遁形。
即便是日光的照射也不能掩饰她脸色的苍白,凌纾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挤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您刚才都分析得那样透彻了,何须多此一问……”
这丫头……一旦有心事或不想回答时就会对他转回敬称。尚隆神色了然,他原本不过是受人之托捎带她一路,看出她心事重重,想着自己反正无事过来开解一下也好。没想到似乎引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内情呢。
想了想,他又说道:“那当初为何要出仕为官呢?那时觉得你像是会做出这样决定的人啊!”官场复杂,她那样小心翼翼且不太善于外交辞令的人,还以为会对这种环境避之不及呢。
凌纾回过神,想了想,她答道:“这么问您吧,您觉得这个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情是什么?还有,您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又是什么?”
“你这么说的话……有点难回答啊!”尚隆笑道,“人在不同的时期,对这两个问题的答复,都会有所不同吧。就像我在成为延王之前和之后,能力和心境相差不是一点大,这要怎么回答呢!直接说吧,你想表达什么?”
凌纾微微一笑,道:“嗯,这道理也是我最近一两天想通的呢。过去做事情没太深究,只分该做或者不该做。现在看来,也就真的只是‘万事开头难’!很多事情,过去不曾意想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做到怎样的地步。而倘若不开始,那就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做,也就无所谓考虑到底是否适合自己;但若是去尝试一下,又有可能会成为另一番景象也说不定……”
她抱以赧颜一笑,“啊,真抱歉,因为自己也还没想清楚,所以说的有点乱——”
“没关系,”化名风汉的延王陛下,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的是一种久经岁月沉淀的了然笑意,“我听懂了。”
她是想说,很多事情,总要去尝试才能有所收获吧。裹足不前的话,那就一辈子踏不出一步路。而只在原地不动的话,未免也太没用了……
呵,这是一颗将来会大放光彩的珍珠。尚隆面带赞许地想到。
“所以这几年为官,学到了不少东西吧!”哪怕与此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但看她如今的模样,还是收获比较大啊……
“嗯。”凌纾微笑点头,心中涌现着对他深深的感谢和钦佩。从不端架子的,通达透彻的延王陛下,在用那样含蓄的赞许和鼓舞,开解她这么些日子一直无法放下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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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国内海的一侧地势突出,分隔开黑海和青海。而那隔开黑海和青海的,就是艮海门。过了艮海门以后,从国都靖州的港口着陆,凌纾跟随着一位陛下和一位太子继续传说中的翘家游历。
“所以说……利广大人也就罢了,为什么您翘了那么久的‘工作’却还没人来寻啊?这会不会是所谓的沉默的越久,爆发起来就越可怕?!”听说雁国的几位重臣,训斥起主上来,那可是从不犹豫、毫不客气的啊!
“喂喂,为什么利广就不用被质问啊?”牵着名为“玉”的驺虞,尚隆不满地说道。“那家伙在奏国也是身兼要职的啊!”
“再怎么‘要职’也比不上您的……”利广微笑地答道,“要知道,奏国在南边,这北方国家的事态本就知之甚少。所以我出来一趟,体察各国情况,也算是办正事呢!”
“……得了吧,是哪个家伙外出鬼混回去以后连家里的正门都不敢走,非得跳自家台辅寝宫的窗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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