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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人生(14)

周鹏生托付的事情并不为难。张寡妇也并不是想把金元福往绝路上逼的。这会子周鹏生请自己做个中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干脆就起身,“那您跟我爸在这里先聊着,我去一趟张婶家。”

不出村子,甚至连巷子也不出,就隔了那么几十米的距离。四爷也就没跟着,留下来陪周鹏生说话。

夜里的村里很安静,几乎不见什么灯火。煤油也要钱的,不是非必要都不点灯的。林雨桐推开张家的门,在院子里先喊了一声,“婶儿,是我。”

此时屋里的灯才点起来了,有人来开屋门,是大美。

大美听出来是谁了,这会子让开门口,“进来吧。”

跟着进去,去了张寡妇的屋。看的出来,张寡妇把两个闺女都挪的跟她一个屋子住了,怕小美再瞎跑吧。

进去的时候张寡妇从被窝里已经坐起来了,靠在枕头上。小美睡在炕梢,蒙着头,知道林雨桐来了,也没出来。

张寡妇拍了拍边上,“四丫,上来坐,上面暖和。”

林雨桐坐在炕沿上,“婶儿,好点了吗?”看这样子,是没吃没喝的躺了一天了。

张寡妇的眼泪都下来了,“小美这死丫头不省心呀!”说着就叫大美,“去拿吃的!把你舅家拿来的花生给四丫抓一把。”

“别折腾了。”林雨桐拦了,开门见山的就道,“婶儿,我是受人之托,过来问您一声,这事您想怎么办?”

张寡妇朝小美那边看了一眼,“四丫,我对这金家当真是恨的毒毒的!我心里是明白的很,小美要是现在回头,找个二婚头,只要人好,这日子还能瞧见亮缝。可要是跟那小子,你婶儿我心里知道,她这辈子算是掉坑里去了,彻底的完了,一点盼头都没有!”

林雨桐当然知道,张寡妇说的都是真的!她也就叹气,“日子苦点不算啥,就是性格上品行上有点小瑕疵,这也不是啥大事,毕竟人无完人,可这过日子呀,得有人心疼……”

“可不就是这个话。”张寡妇一把拉住林雨桐的手,“我是寡妇人家,这么多年了,我为啥不走一步不找个人嫁了,那是我知道,真心对我生的这俩孽障的人不好找。尤其是带着闺女嫁人,那心都是悬着的。你还小,不知道的恶心事多了去了,那真得睁大了眼睛找人。就跟你说的,这过日子,过的是人,得有人疼。可你看看那金家老三……他吃肉小美喝汤也行呀,他吃的油汪汪的,叫小美添个碟子底也算是有一份心,可昨儿你看见了的……他是一口也没给小美留呀!女人嫁男人图啥的?要是啥也不图,只为了上别人家当老妈子去,这不是犯贱吗?我是累死累活的,没叫她受过那样的委屈呢。可她自己……你说说,你说说我拿她这糊涂蛋怎么办?”

林雨桐点头,“您说的都是道理。可这话反过来说,婚事最要紧的不外乎四个字――你情我愿。有些道理得她想的明白才行。再者说了,您要是诚心不叫小美跟金元福,也就不会喊出那个话把金元福送进去了。”

张寡妇又哭了,“你妈那样的人,偏生了你们姐几个心思都明白的孩子。你说这老天是不是不长眼!”

林雨桐没接这个话,只问说,“那您现在是想怎么办?总得有个章程。”

“原本我想着,不行就招赘。郭庆芬那娘们教不好儿子,老娘替她教。”这般咬牙切齿的说完,随即又摇头,“后来想想,觉得没用。你姥爷当年给你妈招赘了金胜利就是例子,不是老实本分的人做不了上门女婿,这事不成。那就还得嫁!可嫁过去,有那么一个男人就已经没活路了,再加上那么一个把儿子当宝的婆婆……怎么想,这个结都卡在这里,过不去。”

林雨桐就皱眉,她这说来说去的,像是要答应婚事,可也没吐口。她也懒的在这里绕圈子,“您就直接跟我说,您想怎么办就成。”

张寡妇的手勾着被子上的线,一个一下的扒拉着,突然来了一句:“不是郭庆芬叫你来的吧?”

那肯定!“我就知道!”张寡妇了然一笑,“这件事呀,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大要紧,不过是小孩子年轻,办下糊涂事了。这个事呀,你要是在乎,就是大事,你要是不在乎,它算个屁。啥年月了,还三从四德的呀?!所以呀,我现在就是想看她郭庆芬怎么想了。我寻思着,郭庆芬未必乐意叫他儿子娶小美。她那人,心野着呢!总想搭个贵亲……当时那个七妮,她也是死活没看上。先看上的是煤矿金胜利上司家的闺女,要不是被金胜利拦了,她一准上门去。后来是金胜利看的紧,她实在没法子才应下七妮的婚事。事到现在,我等了郭庆芬一天一夜了,也没见上门,我就觉得这婆娘八成是不乐意的。那就等着,看她们母子怎么说吧。若是真心求娶,那就给我写个保证书,以后郭庆芬不得跟金元福两口子一起过日子。若不是真心求娶的,那就算了。我听说,那农场有正式工指标,那周主任不是管事的吗?给小美一个指标,我带着她把孩子拿了,别管怎么弄,我一定叫她尽快嫁人,绝不缠他们家。”

林雨桐愕然,看向张寡妇。

张寡妇眼神坚定的很,“这就是我的想法。”

林雨桐看向小美,小美蒙在被子里,还是没露头。只是微微的颤抖表示她听着。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多呆了,“回头我给您回话。”

她起身告辞,张寡妇叫大美出来送。

“没事,不用送了。”林雨桐把大门推到门里面,顺便把门给带上。

大美看着林雨桐出了院子,这才把门关好,回了屋子。

张寡妇叹气,“把那孽障的被子给掀开。”

小美被用布条捆着,嘴里塞着布条,这会子眼泪都哭花了脸,可张寡妇也没有心软的迹象。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只道:“他要是应承娶你,好歹将来你不落埋怨。别弄的像是逼着他娶你一样。”

大美取了塞着小美嘴巴的布条,给小美喂了水。

小美呜咽出声:“那他要是这样还不乐意娶我呢?”

这都不愿意娶你,你不赶紧拿个工人的名额过你的日子,难道还要赖着?

蠢不蠢!

小美被感情左右,蠢不蠢的不好说。但张寡妇是真不蠢!

她不在乎别人对小美未婚先孕的议论和指指点点,她甚至是期盼着对方不乐意娶,宁肯叫小美艰难这几年,也不愿意叫她掉到一个一辈子看不到头的深渊里去,说实话,这个决定不好下。

林雨桐回来一说,周鹏生的面色就严肃起来了,“那个孩子……这么不靠谱?”

是说金元福。

难怪会这么问,都到了这份上了,人家女方宁肯背着那样的名声也不嫁,这得是一啥样的人?

林雨桐就不好接话了,这金元福再有不是,眼前这人也是人家的亲爹。

周鹏生叹了一声,“我知道了,叫你爸跟我出去一趟。”说着就拍了拍林大牛,朝外指了指。

林雨桐估摸是郭庆芬在外面啥地方等着呢。她也没兴趣知道,只看着两人出去了。

果不其然,郭庆芬不愿意儿子娶小美,看着站在身前的周鹏生:“元福就是贪玩,还是孩子心性。那小美比元福还贪玩……这么着俩人怎么过日子?”

周鹏生是越发觉得郭庆芬陌生了,就问说,“你当年受过别人指摘的苦,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想想,这婚事要是不成,那姑娘还有活路吗?那样的名声,你叫她怎么活?再嫁能是啥样的人?这事你要听我的,明儿一早就亲自上门求亲去……”

“可你听张寡妇的意思,人家也不乐意嫁闺女!”

“那样了都不愿意嫁,只能说明咱自己的孩子有问题!”周鹏生压着脾气,“这个时候得想着怎么把这小子收拾的像个人,而不是在那里找人家孩子的不是!你要是问我的态度,这就是我的态度。当然了,你要是觉得我没这个资格,只当我没说。”

郭庆芬一把把周鹏生拉住,“……我没那么意思,我就是……元福那性子,没人管着真不行。我要是能管住他,也不至于成了现在这样。这婚事按你说的办也成,就是你得多费心……”

叫我管孩子。

可我怎么管?名不正言不顺没法管呀!

她这还是想跟自己结婚。

周鹏生沉默了一下,“那你的意思呢?婚事重提?”可她现在应该该跟金胜利保持着婚姻关系,并没有离婚。

这话一问,郭庆芬立马低了头,“你要是不嫌弃我,不怪我,我自然是愿意……”

周鹏生有心理准备,“我知道了,明儿我回单位,说明情况,递交申请。”

啊?

郭庆芬再是没想到他跟当年一样,一点都没犹豫。一时拽着衣角没动地方,声音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明天……好啊!”

“那你先回吧!”周鹏生站在原地没动,“我今晚还得赶回去。”

郭庆芬一步三回头的往家走,寒冬腊月的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天上的月亮也不是惨白的了,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轻灵劲儿。

金胜利放假在家,她站在窗户外面跟他说话,“明儿……去把婚离了吧。”

“嗯!”金胜利马上应了一声,“一早就去。”

周鹏生果然是连夜的回去,第二天再来的时候都是下午了。他带着铺盖和日常用品,直接上了林家。林大牛今儿没出去,等着周鹏生呢。

周鹏生带着结婚申请,还带着下放公函!他主动跟单位说清楚了当年的事,且申请跟一个成分有问题的女人结婚,因此,他的阶|级立场不明,被免除一切职务,下放到农场参加劳动。单位上的住房马上就收回了!他现在出来,要么去农场那边的职工临时住处住下,要么就近住村里。

周鹏生没想在林大牛这里住,“我住你们以前的窑洞,那边清净。”

林大牛就问说,“孩子呢?你把你闺女怎么安排的?”

“孩子跟着她姥姥姥爷呢。”周鹏生就叹气,“这事不能瞒呀,我跟岳父岳母都详细的说过了。这事当年跟我闺女她妈结婚的时候我就没瞒着……那是一家厚道人,我这么一说,我岳父就说,这婚不结,躲着藏着,也一样影响前程。反倒不如有担当些,是啥就是啥。摆明面上了,将来谁也别指摘我……”

说这些林大牛听不见,可说的这个人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的见,听不见的那个也不在意对方又在叨咕啥,好似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

林雨桐就比较好奇,“周叔,你这啥职务也没了,如今这种情况,你告诉那谁了吗?”

周鹏生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没有!不过,当年她是大小姐,我也不过是一长工而已。”身份本就有悬殊,当年我也是一无所有的,“这么些年她能坚持到如今……我想,至少她在乎的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

林雨桐:“……”你要这么想,似乎谁说什么也没用了。

然而很快,就在当天晚上,在林家门口,周鹏生被打脸了。

如今他也不避开林家人了,打算结婚了,也不怕谁看见。他把他现在的情况跟郭庆芬说了,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跟大牛说了,咱们搬去那边的窑洞去住。若是可以,叫孩子也跟着一起吧。那孩子是需要人教!”

郭庆芬只觉得耳朵嗡嗡的,“职务免了……下放?”

对!

“下放到什么时候?”

那谁能知道呢!都这把岁数了,估计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郭庆芬咬牙,然后背过身运气,她尽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可在屋里的林雨桐还是隐约可以听见,“什么也没有了……那你这么些年到底图了什么?我这些年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一样处处不如人?!

周鹏生没动也没说话,只怔愣了一瞬之后,就再一次接受了现实。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当年再好的东西也会被时间雕琢的面目全非。他尽量心平气和,“便是咱们没分开,而是成亲了,那如今的咱们,也不过是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我不出门就没有后来的机遇,那我还是当年的我,跟你一起种地,回家忙活柴米油盐,对吧?这是咱们的第一次错过,咱不提!我就是想说,不错过的话,日子就是那样的日子。再说第二次,我当年若是带着你和你的孩子离开,你们跟我去单位上安家生活,可这场运动来了,只要我不跟你断绝关系,我一样还是会被拿掉所有的职务下|放。甚至在我的单位上,你这样的身份被P斗的更厉害。反倒是在村里,大家并没有为难你……你自己回头想想,你那些不甘我觉得可以放下了。这一辈子走到如今,遇到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错过之后,你会发现,其实命运兜兜转转,饶了一圈之后,你还是会回到这个起点……”结局并不会有太多的差别的。所以,你到底惊讶什么?难以接受什么?在我说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该知道我是要放弃一些东西的。

“我不要你放弃!”郭庆芬失态了,彻底失态了,她压着嗓子,但林雨桐却听到了咆哮的意思,“我不要你放弃……要是你告诉我是这样,我宁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坐在那个位子上,至少对孩子是好的!我……我想叫你安排元福去农场或是将来的电厂,我想叫你安排元宝去煤矿上开个车或是干个啥,我想叫你安排元才……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什么都晚了!”

周鹏生看着眼前的女人月光下带着几分绝望又狰狞的脸,有些怔愣,一瞬间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些理由是真的,还是她又找来的借口。她所有的绝望,究竟是为了她儿子的前程,还是只是因为他不能给她荣耀,不能叫她跟着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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