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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阳殿内,针落可闻。

天和帝已经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跪在龙案下,那端方如玉,秀颀如松般的孩子很久了,随侍秉笔太监李茂也察觉出圣上今日的不一样,目光扫至龙案下,只觉得那跪地年轻男子有一种自骨髓喷发而出的贵气,即便是跪着却也自有一股不折的风骨,眉眼如画,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却又实在想不出来哪里眼熟。

李茂自问伺候在吾皇身边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在他的印象中,皇上英明果断,励精图治,从未有过这样失神的一刻,李茂不知道这个年轻男子如何会让皇上露出这么异样的神情来,只是直觉这人绝不是一个新科状元那样简单。

回想当日殿试之后,圣上钦点了这位的文章做新科状元,说他文思罕见通达,政见独到蹊径,与他的治世理念不谋而合,钦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后,三人入殿觐见,当时皇上就有了异样举动,都未将那跪地参拜的三人叫起,他便从龙椅上起来,惊慌的走下了龙台,连之后的琼林宴都没有出席参加,而是颁旨册封了榜眼和探花,原本应该历代状元册封的翰林院编修一职,也落在了静安侯世子探花郎李臻身上,而这位文章被皇上百般称赞的状元郎却是什么都没落着,叫满朝文武又是一阵唏嘘不解。

如今看来,倒像是另有计较的。

沈翕不卑不亢跪在下首处,他知道龙案后头那人正在审视打量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是有一种踩空了许久的台阶,突然踩上了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都在为这一刻奋斗,不惜日夜苦读,一路考到殿试,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自己,让他知道在定国公府里还有一个他存在着。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定国公沈烨的儿子,是她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定国公府上上下下也没有人把他当亲生孩子那样对待。母亲也甚少管他,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是常有的事情,母亲死之前抓着他的手,告诉了他关于他生身父亲的身份,然后就撒手去了。沈翕从前就问过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在国公府里过的是非人的日子,他受不了,想要逃出去,可是外面又有谁会接受他呢?他左思右想,就只有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时候他想,哪怕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个马夫,是个小厮,是个外头走街串巷的货郎,哪怕他身份再怎么低贱,只要他肯带他出去,海阔天空的,都比让他在国公府里苟延残喘要好,可是母亲一直不肯告诉他,直到她死的时候……

沈翕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皇上,他的生身父亲竟然是当今皇上!而他这辈子除了做官,似乎没有别的方法能够见他……

天和帝从前就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存在着,他那些日子日夜和洛氏在一起,她有了孩子没告诉他,而她嫁了人不过七个月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定国公府按例上表折之时,就隐约感觉出,这个孩子是他的。

虽然在脑中早就有这孩子的位置,但天和帝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孩子的出现竟然会带给他这样的冲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放不下那段感情,那是他今生第一个爱上的女子,在感情最浓烈之时,他将她拘束在身边,想以那种方式留下她,可是,他的囚禁却让她十分痛苦,在一番寻死觅活之后,她毅然决然的还是决定要嫁给她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他伤心欲绝,也承认在她的那段婚姻里有自己的推波助澜,冠冕堂皇的理由说那是为了成全她,可实际上倒不如说那是为了让自己对她死心,因为确实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碍于身份,没法给她,既然没法给她想要的东西,那又如何将她困在自己身边呢。

可是,他原以为,放纵她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他就可以从这段感情中救赎出来,却没想到,让她出嫁才是自己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可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而自己却永远在她的生命里谢幕。那之后无尽无夜的悔恨就是对他的惩罚,他无法遏制心中对她的眷恋,只好竭力的去封赏她的夫家,让她的丈夫享尽荣宠,却也给她的丈夫私下里立下了今生今世永不许纳妾,永不许停妻再娶的苛刻条件,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觉得这样做应该就能让她在她所爱的男人身边幸福一生吧。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饶是他那样替她着想,可曾经活泼健康的生命,最终也只活了三十多年。

他到今天都还未曾忘记,当定国公沈烨上表亡妻奏折之时,他内心的难以置信。问了沈烨,她有没有只言片语留给自己,沈烨却只摇头,她到生命的最后,都没有想起来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他这么个人出现过。

罢朝三日之后,他才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她的确死了,可是他却不能随她一起去死,他是皇帝,肩上负着的是黎明百姓,天下苍生,他永远都不可能像她那般活的恣意潇洒。

洛氏死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去认回那个孩子,可是,却又不想打扰了他平静的生活,洛氏一辈子不愿与他待在宫中,那是她的孩子,又如何会愿意呢?然后就那么耽搁了,每回招沈烨问话,他都说那孩子过的很好,他也去派人看过,那孩子的确过的很好,自己开设了多家店铺,日进斗金,富足又安宁,他想,那孩子是像洛氏的,她就是那样一个不喜欢约束,凡事率性而为的女子,她的孩子必定也是那样的。

直到那一日,他殿试而来,冥冥之中,老天竟要他点了那孩子所做文章,看着他从门内走近,那一瞬间,天和帝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生怕在朝臣面前失了威严体面,干脆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那处。

回来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想着那孩子的眉眼,缅怀这他年轻时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他想,那孩子若是要做官,他便封他做大官,可是封了之后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永远只能定格为君臣了吗?面对这样优秀的孩子,他如何就甘心让他流落在外呢?

觉得自己咽喉处有些哽咽,天和帝深吸一口气后,从龙案后走出,对沈翕抬手说道:

“起来吧。”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沈翕也觉得他有些异样,却没有抬头看他,目不斜视的站起了身。

天和帝看着面前这秀颀如松的孩子,个头比他还要高些,整张脸皆传自他的母亲,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冷峻,是封家人的眼睛。

心中又是一阵触动,天和帝觉得自己的手似乎都有些发抖,难道真的是年纪大了吗?身为帝王的他,这辈子几乎没有低过头,可是此时他却在这孩子面前低下了头,用有些沙哑,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声音对他问道:

“会下棋吗?陪朕下一盘吧。”

沈翕讶然的抬眼看了看天和帝,他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可是两鬓却已斑白,身姿不见孱弱,是挺拔健硕的,一身明黄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威武不凡,不怒自威,而此时,他正用那双略带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沈翕心中无动于衷那是骗人的,慌忙间垂下了眼睑,抱拳作揖道:

“遵旨。”

天和帝点点头,一旁的秉笔太监李茂赶忙招了两个小太监如暖阁收拾棋盘,暖阁里四季如春,便是元阳殿最东面的那间,皇上有时候也会在暖阁里接见臣工,但大多都是比较亲厚的内阁大臣之流,那间尊贵的暖阁,至今还未接待过像沈翕这样身负功名,却没有官职的人。

不禁又对这位刮目相看,心中更加疑惑此子的身份。

*****

两人入了暖阁,天和帝指了指棋盘一边,让沈翕坐下,沈翕拱手一礼,掀袍入座,天和帝便在他对面坐下,沈翕敬他为师,便先落下一子,天和帝紧随。

几子落下之后,暖阁内的沉闷气氛也不见缓和,沈翕看起来倒是还好,凝聚心神落在棋盘之上,天和帝却是忍不住时常抬头看他,看见他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只不过,这孩子比他年轻时沉稳的多,他年轻时总是狂傲的很,因着一出生就被封了太子,谁见了他都是阿谀奉承,养成了他那副目中无人的脾气,也做了不少令父皇和满朝文武头疼的坏事,可这个孩子却不是,他是作为普通世家子弟长大的,眉宇间虽不见卑微,但举止却总不那么奔放,眼里像是凝聚着天大的心思,双唇紧紧抿着,看着十分严肃。

是了,他这个年纪能一层层的考中状元实属不易,平日里定然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玩闹,他几年前曾经问过沈烨,要不要给他唯一的儿子讨个封荫,沈烨却是回绝了,只说这孩子志不在此,他也未曾勉强。

可若是他果真志不在此,他又为何要自己考上了功名来呢?难道说,他是心气太高,不想凭借祖上功利,走上恩荫的路,反要凭借自身的本事,如天下才子那般考到功名。

这样的倔强与傲骨,果真与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天和帝想到这里,不禁莞尔,白山黑水间落下一子,突然就开声说道:

“其实你可知道……朕与你母亲……乃旧相识?”

不知为何,天和帝现在就想和这孩子谈一谈他的母亲,那个明媚又多情的女子,那个在他梦中百转千回,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那个时候,她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太子太师,他时常会去丞相府,一见她便误了终身。

沈翕落子的手仿佛一顿,却没太多反应,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平静的说道:

“臣知道。”

天和帝愣住了,抬头看着沈翕,像是在回想这孩子先前说了什么,然后才把目光转到棋盘上,语气有些尴尬的说道:

“你,你知道?”

沈翕点头:“嗯,知道,母亲临死前告诉我的。”

原本捏在天和帝指尖的棋子突然就掉了下来,骨碌骨碌滚到了地上,从两边窜上来两名小太监,趴在地上将玉制棋子捡起来,托在掌心,跪着给天和帝送上来。

天和帝拿过棋子,这才定了心神,随手挥了挥,李茂就明白过来,将暖阁里的太监宫女全都撤了下去,而他自己则守在元阳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沈翕见他有此动作也是不解,抬头看了看他,没有做声,两人又下了两子之后,天和帝才像是鼓起了勇气,对沈翕问道:

“她死前……痛苦难受吗?”

沈翕原本一副心神全都放在天和帝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上,他原本以为,自己说了那句话之后,天和帝会紧接着问他,母亲临死前告诉了他多少,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问题,今天第二次,沈翕抬头审视面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眼中的哀痛并不是作假,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对这种事,根本无需作假,可若不是作假,那他对自己母亲的感情,怕就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浅薄了吧,思及此,沈翕心中百味陈杂。

犹豫了片刻后,才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

“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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