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苍山负雪,浮生将歇(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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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彻打趣一笑。

“我以为你身上着的应该是红绿的旦衣。”

温老头显然极为开怀,放开搀着自己,发髻高盘的少妇,就给了张彻一个拥抱。

即便这个时代还没有程朱理学,温老头的举止也极为大胆了,至少那个少妇便吓得花容失色,只是她终究家教甚好,并未说什么。

张彻拥着老人清瘦的身躯,眉头却微不可察地一皱,温老头虽精神矍铄,也没有用得上拐杖,但明显外邪入体,浸润骨髓,已很多时了,加之心有郁结,虽然表面很是洒脱,但那便更说明他对这事看得极重了。

他放开老先生,面色郑重,细细地看着这个在狱里曾是所有人中最乐观也最温和的一个。

“别看啦,出来梳理照照镜子才发现,原来我都这么老啦,当日许给你的孙女儿,现在都已经嫁人,恐是不成啦……”

少妇面色稍现红晕,嗔怪看向老者的目光中,却尽是尊敬不舍之意。

的确已经很老了,发须髯胡尽浸秋霜,已经寒成冰雪的白色,老年斑在皱纹间隐约可见。

张彻欲言又止。

温老头自然看出他想说什么,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你来便发现了吧?我这门户都破成这样子了,当年的家业,哪里还会好到哪里去。在牢里的时候不觉得,一心只想着若能出来,再暗无天日,心里最根儿处总是存着希望的,外面的家人应该还好着,结果现在出来啦,好叻,老伴儿原来早就撒手人寰丢我去啦,我乖巧的孙女儿都已经生了个跟她当年同样乖巧的女儿啦。”

老人的表情再温和,此刻眼里也不由闪过几许怅惘。

最难是绝望,绝望中放弃希望,然而被拯救出来绝望后,却发现原来希望本身早就放弃了,竟然还没有苦苦坚持的自己熬得久。

张彻修为通玄,此刻灵觉何等敏锐?已然从温老头的一个拥抱中,看到他这些多日子在旧宅子里走走停停,不时这里抚抚那里摸摸,一幅怀念而惘然的表情,然而故人已经不在了,那些旧物七成去了五成,余下的添些新痕,也对自己很陌生。

暮去朝来颜色故。

不敢问来人。

那是怎样的无所适从?

“别啦,我可没司徒老头儿有那么多书要看,已经够啦,老伴儿已经等我够久的了,别啦,上次跟他们分别时,还能骗他们生时能一聚,现在骗不了你啦。我撑不了啦,金老倌现在肯定闹着要回秦地去了吧?牢里这么些年,看他撅屁股我就知道他拉屎拉尿,他要归根,我已经找到根儿啦,别白费劲儿啦张小兄,对不住你们了,老朽对不住你们了,真的要先走一步啦。”

看张彻开始握他右手的脉,温老头和蔼的笑容不变,只是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是苦涩,不是沧桑,不是苍老,那是什么呢?

是超脱么?还是执着?这两种矛盾的情感,怎么会同时出现呢?

温老头不是心有郁结,而是心有死志,而且死志已坚了。

张彻默然无言,别说他是修者,即便他是神医,即便他真修成了神仙,世间因果,时间与回忆,他也抹不掉。

他看着那满头银霜堆砌在和蔼微笑着的老人头上,仿佛真的下雪了般,然后就真的下起雪了。

中元节中秋节过后了到底有多久呢?张彻不知道,但很明确地知道还没有严冬,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啊。

张彻咧开嘴,似乎想要笑一笑,却发现无论怎么变化嘴巴的形状,也无法弯曲成笑容的弧度,实在勉强,也很难看。

他只能尽力地张大嘴,雪花飘落在嘴里,在齿间,有些冰冰凉的感觉。

“嗨你看我这把老骨头,竟然让客人在门前了这么久,快进来说话。”

温老头一拍脑门,自然而然地拉了把张彻,转过身去,在前方引路,背后的小厮,沉默着让开一条道路。

雪花越来越大,有些簌簌的势头,老人苍黑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留给张彻的是一个伛偻的挺直的苍山一样的背影,其峰被雪缀满。

而步履并不蹒跚。

张彻抬头望了望下雪的天空,灰蒙蒙的,雪下得很快,也引起人们的惊呼小孩儿的欢叫,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山后的迟暮。

然而确实已经迟暮了。

张彻灵觉敏感的耳中充斥着人们对新年瑞雪的祷告和欢快,有些麻木地跟在老人苍黑色的背影后面进了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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