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意难平(一)(2 / 2)
“是啊,每年的年夜饭,差不多这会时候,德秀总会献上一曲助兴。”坐在崇祯身边的周皇后也点点头,温柔一笑,又转问崇祯道,“德秀是出宫办什么事?怎地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嗯……没什么。”崇祯敷衍的答了一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周皇后心中略略生出些疑惑,但看着崇祯渐冷的表情,却也不敢再问。堂下众人离得远,一时间并不曾察觉异样,只听袁妃又笑笑说道:“除夕之夜竟也不回来侍奉,这张德秀实在该罚,待到他回来,必得罚他再补唱一次。”
“这样最好。”“袁妃说得对。”众嫔妃附和道。
“什么时候呀?张德秀什么时候回来唱曲呀?”嘈杂声中,只听一个小皇子奶声奶气的问。
啪!
“张德秀!张德秀!没了张德秀你们就过不了年了?!”
上首席突然传出一声闷喝。乐声戛然而止,只见崇祯一脸愠恼,将酒杯往桌上一丢,吓得在场众人扑啦啦跪了一地,大殿中空气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皇上息怒。”周皇后也跪下,怯怯劝道。崇祯看看周皇后,又看看跪了一屋子的妃嫔宫女,稍稍冷静了下来。尽管众人皆因自己发怒而跪,但并无一人知道自己这怒火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本是我与他之间的问题,与她们又有什么相干。崇祯长叹一声,软下心情,挥挥手教众人平身,却也没心思再留在席间,说了句“你等继续”,便起身离开了坤宁宫。众妃嫔面面相觑,对皇上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谁都摸不着头脑。但皇上不在,哪有继续玩乐下去的道理,大家也便陆续离席,一场年夜饭不欢而散。
二
今年的除夕之夜,北京城正在戒严之中。尽管城中依旧爆竹声声,但听在崇祯耳中,这爆竹声总像是欠了些精神,不比往日佳节那般喜庆得纯粹。崇祯没有乘辇,徒步走在西通路上,冷风一过,头脑清醒了大半,烦躁也消减了许多。过去也曾徒步走过这条夜路,每每那时,提着灯笼陪在自己身边的,总是张德秀。如今,物是,人非。崇祯看着青灰的地面,只觉那灯影摇摆的幅度与从前有着微妙的差别,说不清,道不明,却透着难以忽略的陌生。似乎是哪一次,他还曾劝我撤了对自己的责罚,再回乾清宫居住。是啊,他一向爱为别人说情的,不知若是这些妃嫔宫人们知道了他未回宫的原因,是否也会有人为他说情?又或者认为仅仅把他逐出宫了事,实在抵消不了这桩欺君之罪……崇祯低下头,自嘲的苦笑。家世,身份,就连名字也是假的。这九年来的推心置腹,形影不离,一切都好像愚蠢的笑话。若这世上有一人不会欺我,那便该是他——自己一直是这样深信着的,而他却仗着这信任,欺瞒了我九年,这教人如何不恨上心头。可明知这是欺君之罪,又明明随时可以离开这道红墙自由生活,而他却情愿留在宫中,侍奉了我九年,这又教人如何恨得下去。崇祯回忆着那日夕照情真意切的辩白,不禁唏嘘。欺瞒背后是这样一颗纯粹的心,我如何能忍心真按欺君之罪杀了他。况且若是杀了他,这世上诚挚待我之人,还能剩下几个……
……哎,说到底,如此纠结烦闷,只因迟迟意难平——既平不了怨他欺瞒之忿,又狠不下舍他而去之心。若能平下一端,也不致如此心如乱麻,也不致动不动就迁怒那些不明真相的旁人……想到此,崇祯忽然心中一紧,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不对,不对,这样不对。清军未退,社稷有难,还有诸般紧急要事等我处理,自己又怎可日日念着这等微末小节,静不下心,醒不过来。张德秀已然回不来了,今后与他也再不会相见。只愿明日再后日,奏折多些再多些,将这多余的烦情杂绪,早日冲淡去才好。
砰——啪!不知何处又是一声爆竹炸裂,在天边亮起了星点火光。今晚无雪,夜空明净而幽深,微风清凛,冬意好似夜空的墨色一般深浓。爆竹声远,灯火昧暗,崇祯忽觉这条不长的夜路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寂。他紧了紧斗篷的领绳,抬起头,仰望着那一弯新月如钩。
……今后在宫外,他便只剩孤身一人了罢。也不知这个除夕,他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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