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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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

2018-04-15 作者: 残雪

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

作为否定的精灵出现在剧中的梅菲斯特,一开场就同天主打了一个赌,他决心要运用自己全部的计谋与力量,将浮士德博士的灵魂弄到手,并使这个灵魂下地狱。Www.Pinwenba.Com 吧“无人能探测其深浅”的天主同意了他的行动。梅菲斯特进入浮士德那哥特式的充满颓废的书房,通过辩论激起浮士德的好胜心,同他打了另外一个赌。这就是假如浮士德对生活满足而停止了奋斗,他的生命就得马上结束。

一般的印象是,梅菲斯特是作为对生命的否定的角色而出现的,他同天主、同浮士德的较量是生与死、善与恶之间的较量。但这只是表面的印象。如果我们能够破除庸俗化的社会批判学的观念,将作品作为一件艺术品来久久地凝视,就会感到那种肤浅的先入之见被彻底颠覆,作品的丰富层次逐一显现。歌德在这部伟大的作品中要说的,是人性当中那个最为深邃的王国里的事。那个王国又是无边无际的,对它的探索,是一切优秀的诗人的永久的题材。

那么,梅菲斯特,这个不可捉摸的、内心曲里拐弯的角色,他为什么要同天主和浮士德打那两个赌?真的是为了否定生命的意义,否定人类的一切徒劳的努力,为了让人的灵魂下地狱吗?还是有不可告人的、正好相反的目的?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的自相矛盾、不可理解呢?为什么他的话语里面,有那么多的潜台词呢?他引导、协助浮士德所创造的,轰轰烈烈的生命形态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他和天主、和浮士德,到底谁胜谁负?

第一次否定

在那古老的书斋里,被种种先人和自己的观念包围着,不可抗拒的颓废压倒了浮士德,绝望之中,他试图通过“魔术”(也就是艺术的体验)来重新认识生活,认识人性的根源。他认为只有这样,“我才感悟到,是什么从最内部把世界结合在一起,才观察到所有的效力和根基,而不再去搜索故纸堆。”这时他便听到了来自灵界的奇妙的召唤,地灵向他揭示了他本身的力量,怂恿他打开心扉,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用创造来激活现存的一切,从中发现自然(灵界)的本来面貌。

但要找回生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浮士德已经在观念中度过了差不多一生,四肢已经麻木,感官总是关闭,尤其是那种出自理性的内在的否定力量,总是扑灭一切生的**。对于这样一位精通一切观念的博士,重新生活意味着孤注一掷,意味着同死亡晤面。被他从自己生命深处唤出的地灵,以阴森的外貌,决绝的姿态,告诉他说:“你并不像我。”那就像一声雷霆般的呵斥,打垮了浮士德的生的意志,也让他看到人类认识的限制——人只能认识他能够认识的东西,人的想象力是同地心的引力(世俗)妥协的结果。人并不像诸神,也不能像上帝那样随心所欲地创造,所以人永远达不到终极的善与美,天生的缺陷限定了人苟且的生存方式。但这个奇怪的地灵显然不是要打垮浮士德,而只是要激活他。

不服输的浮士德重又聚拢自身的意志。他知道真正的认识需要以身试法,人必须拼死去撞那地狱之门,才有可能找到通向永恒体验的通道。装毒酒的小瓶既可以给他彻底解脱(他如此厌倦这无聊的人生),又可以给他在临死前领略最高生存的希望。他没有真的死,只不过进行了一次死亡的演习。艺术的境界要求他活着来体验死。情感上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浮士德,从此改变身份,开始了真正的艺术生涯。这也是地灵所希望于他的。

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艺术生涯的起点出现了,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他似乎是浮士德在下意识里召来的,或者就是他策划了浮士德内心的这场革命?不管怎样,他马上敦促浮士德去生活,并在那之后否定这生活;但他的原意又不是真正的要浮士德否定生活,而是一种不可告人的意图,假如他要否定生活,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当时跳出来怂恿浮士德喝下毒酒。

缺乏宗教信仰的浮士德在自杀表演中获得了新生,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信念在天与地之间,于是重新感到了大地的引力、生活的喜悦,他赶跑了批判的理性,决心负罪生存。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常人那样享受生活,两股相反的力量仍在殊死扭斗。

“在我的胸中,唉,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想从另一个挣脱掉;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以固执的器官附着于世界;另一个则努力超尘脱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

在相持不下之中,矛盾就深化了,沉到了意识的底层。深化了的矛盾以梅菲斯特的形象出现在浮士德面前,浮士德觉得他似曾相识,而又那样地陌生。他是谁?他是生命和意识的扭斗,他是浮士德的艺术自我。浮士德厌恶他的**与粗俗,却又向往他的预见力与深邃,不知不觉地变得离不开他了。

梅菲斯特用生活的哲理鼓起了浮士德的勇气,扫除了他的颓废,并以一纸契约堵死了他的退路,让他从此踏上了丰富和发展自身灵魂的旅途,去领略奇妙的人生。这种用血签下的、恐怖的契约,这种不顾一切的生存,就是艺术家自身的写照。表面嘲弄、否定一切,暗地里则无时无刻不用感觉,用原始冲动来激发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同浮士德开始了这种如鱼得水的合作。

浮士德的第一次生的尝试,便是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之下返老还童之后同玛加蕾特的恋爱。这是一次火一般热烈的、结局悲惨的恋爱。梅菲斯特这个先知在整个事件中的态度十分暧昧。似乎是,他从头到尾都在对浮士德的热情冷嘲热讽,并不失时机地指出浮士德的“恶”的本性,给人的印象是他将这场恋爱看得一钱不值。而在同时,他又生怕浮士德不将这场恋爱进行到底,从此退回到他的观念中去:

“可怜的凡夫俗子,你没有我,怎么过你的日子?这么些时,是我把你的胡思乱想医治;要不是我,怕你早已从地球上消失。”

“谁勇敢坚持,谁就永生!”

以上的自白已阐明了他的原意,即,他要求浮士德在绝对否定的反省中冲撞,用灵魂深处的“恶”和非理性开辟自己的活路。冲撞一刻不能停,反省也同样一刻不能放松。浮士德凭本能行动,一举一动都符合梅菲斯特的预谋,他的悲剧性的结局呈现出人类永生的希望。恋爱的结局在老谋深算的梅菲斯特心中早就是清楚的,他感兴趣的是过程。他,作为浮士德心灵深处的精灵,要看看自己的**究竟有多大的张力,是否能将这场世俗的爱发挥到极限,是否能真正配得上“神之子”这个称号。

纯真的玛加蕾特被审判了,接着又被拯救了。浮士德也被自己审判了。他能否得救?这个问题要由他自己来回答,更要由他的艺术自我,那反复无常、难以揣摸的梅菲斯特来回答。

第二次否定

被生命的否定打倒在地的浮士德,以他那百折不挠的弹性重又苏醒过来,听到了太阳——这个最高理性的召唤。但太阳的光焰过于严厉,浮士德决心背对他在自欺中继续向最高的生存攀登。当他面向大地时,阳光就转化成了彩虹,不但不妨碍,反而激励他进行新的追求。

而引领浮士德向前发展的梅菲斯特,现在要干什么呢?他们已经领略过世俗的风暴了,现在他们要一道向地底——这更深层次的生存进军。他已经看出浮士德具有亡命之徒的勇气,和无与伦比的韧性,这正是下地狱所需要的气质。

梅菲斯特在皇帝的行宫里展示了世俗**的虚幻性之后,获得了认识的浮士德没有打退堂鼓,跃跃欲试地要立即开始第二轮的生存。他要运用自身原始的冲力——梅给他的钥匙——进入那“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求去之境”的地底,去寻找万物之源的“母亲”。梅还告诉浮士德,他的钥匙并不是妖术,人只要在旅途中排除一切依傍,成为真正独立的孤家寡人,就会到达那个“永远空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人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坚实地点。就是在这个既像天堂又像地狱的地方,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她们身上的死亡气息)、只有形式缺乏实体的最高精神——母亲们——在黑暗中飘浮。

浮士德经历了梅菲斯特为他安排的地底的精神洗礼之后,就同纯美与肉欲的化身海伦会面了。对于浮士德来说,这是一次更为辉煌而又合他心意的结合。海伦不同于玛加蕾特,她是成熟的、智慧的女人,淫荡无比而又充满了进取精神。她受到装扮成女管家的梅菲斯特的挑逗,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毫不犹豫地投入浮士德的怀抱。

“但不管怎么说,我愿意跟着你去城堡;再怎么办,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这时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老太婆,前面带路!”——海伦

在那“异想天开”的中世纪城堡里,具有这样个性的两个人相遇之后,当然是**,把一切观念烧了个精光:

“我觉得自己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只想说:我到了,终算到了!”——海伦

“我浑身战抖,噤若寒蝉,简直喘不过气;只怕是一场梦……”——浮士德

这两个旗鼓相当的叛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梅菲斯特不放过浮士德,他在他耳边像不祥的老鸦一样聒噪,将理性的忠告传达给他:

“……毁灭的下场已经不远。墨涅拉斯率领大军,已向你们节节逼近。”

梅菲斯特在等待那个毁灭的结局,因为他知道这是自然的规律。人可以在爱的瞬间将一切超脱,但人终究是大地之子,一切羁绊依然如旧:海伦是一个“欠下风流债”的荡妇,被她丈夫追杀;浮士德自己,也不过是个轻佻的花花公子。这就是他们的世俗现状,而爱情,不过是暂时的空中楼阁。但谁能因此就说爱情不存在?梅菲斯特所真正等待的,显然不是这个短命的爱情的毁灭,而是它确实存在过的证实。于是,他甚至让这场惊天动地的爱孕育了一个具有世俗特点的虚幻的孩子欧福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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