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关公(2 / 2)
曾经问侯先生,听说每次演关公,都要焚香沐浴?
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演出)前一天要沐浴净身……
关公是“神”啊!
想起了一件事——
某年,在陕西,先生横刀立马,正待开机拍片,当地围观的老百姓突然齐刷刷跪地,频频磕头!他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老百姓觉得他在马上就像关公再世,不由自主就要跪拜。
由此可见,先生的扮相气质和关公是何等吻合!
亲见,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很快就看到了先生的另一面。
进门后,见有一只干干净净白花狗,十分健壮,却是站不稳,歪歪地作欢迎状。
原来,这是一只路边捡来的伤残狗,显然是被汽车轧的,一只腿已经腐烂。女儿晓牧见了,赶紧用塑料纸包好,急忙送去宠物医院。腿保不住了,伤口生蛆,要截肢。截肢,保住了狗的命。女儿把这个名叫“牛牛”的伤残狗寄放在父亲身边。先生精心养护,宠爱有加。三条腿的牛牛在这里过得非常幸福,开心。
先生笑谓,我又多了个“残疾闺女”……
没有神,眼睛就空,越大越空
侯少奎说,演戏全靠“气”。“气贯全身”,“气到戏到”!就如当年有人问他父亲一样,也有学生问他,你那“气”是怎么来的?他说,得用气,不是吹气,提气,是贯通,是精神。用不好会“僵”。比如眼神的运用吧,关公丹凤眼、卧蚕眉,全靠眼神。是微睁,似睁非睁,关公一睁眼就要杀人了。“大江东去浪千叠”,必须有眼神。眼神又不能乱用,得有节奏,有神。没有神,眼睛就空,越大越空。
有人一辈子悟不出来。
嗓子从高和窄,到宽和亮,全靠练。一辈子演戏,就靠练。说到底,还是要真功夫。有机会,年轻时可以风光一阵子,但到后来,还是凭实力。很多人不愿意吃苦。现在练功,跟我们那个时候没法比了。比如一出《夜奔》,我要天天练。基本功,压腿劈腿,腰功腿功旋子……单项练了还要拉戏,就是从头至尾唱一遍,也没有乐队伴奏,一天拉两遍,每天两遍!你拉一遍,台上演一遍,就感到“吼吼呼啦呼啦”,喘,这叫“拉风箱”。你不能台上拉风箱啊!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这一口气,从头至尾不喘!越唱(演)越有劲,到最后,下场以后感觉,啊,很轻松!(如果)看的观众跟你一起累,那真叫累!不能让观众看到你累。欣赏你的作品嘛,不能看到你累,哎呀太累了,快下去吧——那就完了!
现在孩子不吃那个苦,就想台上一鸣惊人。这可能吗?不可以的。现在年轻人,条件吧,我要求的嗓子达不到,唱昆曲必须得有好嗓子啊,难度很大,又没有过门,一句接一句地唱,你不能唱了上句就没气了。《夜奔》,一句唱一个动作,载歌载舞四十分钟!
过去康生跟北昆接触比较多,他看《沙家浜》,《奔袭》那场,让他提提意见嘛,他说,你们这么多人,不抓我!侯永奎他一个人,《夜奔》,就抓住我,跟着他满台跑!他举这么个例子,就是说,一个人的戏,那么抓人,就是告诉唱念做表舞。
练功就如上刑
功夫不是天生的。看我轻松,其实真不容易。我学戏比较晚,我初中毕业,十六岁以前没有练过功。我就到戏班看戏多,京剧,偶尔有昆曲。京班也有昆曲。京剧老人我都见过,很有眼福;都见过,梅尚荀程。父亲不让我学戏,想让我上学。我喜欢画画,写字。结果我拿了自己写的画的去报考,就考上了中央美院。考上了我没去。北方昆剧院也要我。父亲让我自己选择。父亲说丑话说前面,你还是做艺术家,画画写字,演戏苦。我十五岁就成名了,你十六岁才开始学戏,吃得了这个苦吗?我没教你学戏,就是(因为)太受苦了。不过他让我自己决定。我说演戏。他说你选择,我不反对,可是得准备吃苦。
十六岁,那时我骨头硬了,个头也长了,我一米六七,个头长成了。那练功苦啊。我自己下决心,既然来了,就不怕。我唱没问题,就练功。日以继夜。人家一遍,我两遍。每天四点钟起来,我的恩师就是大武生侯炳武老师。这是我大武生的开蒙老师。摁着一条腿,扳着一条腿。光踢还不行,还得扳,让你筋能更快地抻长。疼啊,撕心裂肺的感觉,晕死人啊,像上刑似的。但是我没掉过一滴泪!
老师开玩笑:你招还是不招?我说不招!不招!咬牙不招。老师说我好样的。我每天还吊腿,把身子拴在柱子上,把腿一吊,等把绳子一松,哇,就摔在地上,呆几分钟,再换另一条腿,再吊……
我练到疯到什么地步?每次下班以后,剧院都没人了,我们住在剧院的,练完一功晚上十点多钟了,大街上无轨电车都收了,没有车了。那时人少,车也少,我们在宣武门大街,我就从宣武门跑到西单,穿着白厚底(练功鞋),再从西单跑回来。马路上有行人,老看我,这这神经病吧?杨老师,你说我都练到这种地步。后来我的直圆场为什么跑得特别好?从出场到台边,刷!我就出去了。为什么?因为我老跑直的,一般跑圆场都圆着跑嘛,我是直跑,所以就疯练到这种程度。
就这么,真练出来了。
早上四点钟,老师得叫我啊,我起不来啊,晚上我练得那么累,那时洗澡条件又没有,晚上就打一盆水,拿毛巾擦一擦汗,就钻被窝了,睡觉了。早上四点,天还黑啊,冷啊,这老师抽大烟的烟袋锅,烟嘴铜的,冻得特别凉,往我被窝里一戳。哟!我说您来了,几点了?甭管几点,起来!我就爬起来,上大厅了。没有暖气,烧炉子,工友七点多才来,生炉子。四点钟,里面多冷啊。结果老师说,踢!踢二百腿。正腿,二百腿。旁腿呢,还有偏腿呢,好几百腿呢。踢得我满头大汗。还冷吗?我说不冷了。过会天亮了。回去,洗脸,漱口,早点,又赶上大伙练功了,我们八点上班啊,再跟大伙一块练。
学了三出戏,我的功架扎住了。
练到一定程度,差不多了,彩排,汇报。可以演出了。我就变成实习演员,就演《倒铜旗》。结果来个电话,让我父亲接,是马连良老师打来的。父亲说马老师啊,您有事吗?马老师说少奎见报了,少奎要演《倒铜旗》,那我得看去,给我两张票,我好多年没看这出戏了。结果马连良老师带着王金璐来看,看完了马连良老师就到后台,说,少奎啊,你的嗓子个头扮相都好啊,好好努力啊,希望能看到你其他的戏,我特别喜欢你的嗓子,你嗓子好,你嗓子盖着唢呐唱哪!什么意思?就是不能跑调,但是我比你(唢呐声音)高!你嗓子真好,得多学戏啊。
第一场戏得到马老师的肯定,信心就更足了。我自己特别爱看戏,学习啊!北京有演出,我蹬着自行车去看。看戏就是学习啊,加上私下跟这个师哥跟那个师哥学《夜奔》。我会唱,我的唱是我姑姑教我的,姑姑侯永娴,她嗓子特别好,她跟那些老师学过戏。解放天津时,天天晚上五点,我就蒙着被子,炮弹呜呜地响,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没事啊,姑姑说我教你唱,就教《夜奔》,那个时候学的。唱我会,私下就跟师哥学的身段,也没打搅父亲,就跟他们把《夜奔》学会了。学会了我就让父亲看了一遍,他看了说,你就这么练吧!我就天天练。
所以成功是各种因素的组合。先天条件少不了,但更要后天的努力。
现实版:两次“送京”
2011年10月,纪念周传瑛诞辰一百周年时,看过侯先生和周好璐的《送京》,感觉非常好。
谁知,侯先生说,你不知道,那次我膝盖受伤了!头天走台,就不对,疼啊。后来还是坚持了,带年轻人,我义不容辞,死在台上也不怕。为什么?我为昆曲死的,值得。
他说,《送京》,要悟。过去演,觉得赵匡胤志存高远,要坐天下,没有儿女情。后来我慢慢地悟,觉得赵匡胤是有情的,千里送京娘,孤男寡女,怎么可能没有情?但这种感情是健康的,不是坏的。所以我就糅进了赵匡胤的感情因素,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有动于衷,但这个“动情”并没有把建功立业的主旨压倒。所以就要把握这个度。
陈毅看了我父亲(侯永奎)的《送京》,说:一出场就是赵匡胤,(他)将来非当皇上不可!
这就是功夫。是悟出来的。
演《送京》,父亲反复强调“不动情”,一动情就走不了了。有情,不能动情,正眼都不能看。我几十年演下来,也琢磨,千里送京娘,不可能一点也没有感情,赵匡胤肯定是有感情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是不能动情,不能乱,不能儿女情长,因为他是有大目标大志向的,所以临别要上马了,赵匡胤看着京娘说:“贤妹,后会有期!”
《夜奔》在上海演过,苏州也演过,苏州开明大戏院演出很轰动。挺好玩的,演完后,我们回住地,有人说,少奎,有人找你。我说怎么会,苏州怎么会有人找我?说,真的,一个女的。我更不相信了。你真不见?就去吧,看看是谁吧。一看,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说你找谁啊?我找侯少奎(卸装了嘛),我说我就是。就是演《夜奔》的侯少奎吗?我说是啊。她说我看了,我非常喜欢(你),我是苏州唱评弹的。我说我喜欢评弹啊。她说你喜欢评弹,今儿您听我去唱评弹吧。我说行。她穿旗袍,抱着琵琶,漂亮极了。她说我喜欢你——当时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二十岁,女朋友十七岁,要没有女朋友(杨:那就跟你“夜奔”了)……
看完评弹,第二天她约我,说请我吃饭,我说我请你。就吃了顿饭。她说你走时我送你。我说别……谢谢你,咱们后会有期(赵匡胤送别京娘语也)。后来我们就没有联系,因为我有女朋友了,不合适。
英雄自有美人爱,“京娘”古今有灵犀。一个名叫“醺”的女孩,被《刀会》震撼,倾慕英雄,芳魂颠倒。暗恋,苦恋,痴恋!发誓非侯先生不嫁。先生夫人走后,女孩不再折磨自己:翁帆可,我何不可?便直奔北京,当面表白:愿以芳心结同心,陪伴英雄到白头。
先生感喟不已,依然英雄本色,有情却不动情,再次上演现实版“送京娘”。
女孩无望,远走天涯,去了加拿大……
先生说,年逾古稀的我,不能累了芳家青春。
青春回归精神焕发
2004年退休时,侯先生特意写了幅字:颐养天年。可是这字仿佛是写给那条缺了一条腿的残疾狗牛牛的,牛牛每天吃好睡好玩好,先生却是教学、讲学,录像或者演出。
先生虽高大魁伟,其实内里并不结实。高血压,心脏病,身上有七个支架,“一个支架三万元,好买一辆雪佛莱轿车了!”
尽管这样,先生乐观开朗,当年做完支架刚出院,就和邓婉霞在苏州演出全本的《义侠记》……
现在先生的生活比较简单,住在亦庄,离市区很远,相对清静许多了,所以就“回归”老本行:写字画画。先生的字遒劲内敛,像他的武功,有一股气,“气贯全身”,气到戏到,现在是气透纸背,“气到笔到”。
青春始终在先生身边徘徊。
先生的青春是在认识了香港曲友吴洁贞之后。
吴洁贞是广东人,喜欢看戏,什么戏都看,有一天看到岳美缇的《惊梦》,从此一梦不醒,只追昆曲,海内外无论哪里有昆曲,她都飞过去看,而且是“独行侠”,并不加入任何一个“粉丝团”,她就是自己买票自己看,一个人去体验,去欣赏,去和昆曲对话、交流……
这就认识了侯少奎,惊艳人间亦有如此英雄!
为了和“老师”沟通,以前只说广东话的吴洁贞赶紧用心学普通话。
2013年11月初,在香港城市大学三天,但见二人出双入对,恩爱有加。老师精神焕发,气色绝佳,在示范表演《夜奔》时,一腿跃起,超过九十度!说起日常生活,由衷地称赞对方——
侯说,她很会照顾人……又说,老天眷顾我,给我精神给我功力给我嗓子给我……
吴说,老师会做饭做菜,非常好吃!拉面时依然威武气势,不愧“面神”称号!
老师女儿很喜欢吴洁贞,几乎每天都要和她微信联系,要她叮嘱她爸爸注意些什么——吴洁贞打开手机,把昨天晚上的微信语音,让边上的张继青看……
郑培凯说,这喜事什么时候办?广东人的女婿应该在广东吧?
吴说,老师说要在北京……
都说,这是侯老师的福气,也是昆曲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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