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2 / 2)
我正在暗自庆幸“漏网”之福的时候,却收到了何倩用血泪写成的来信!
参军八年,我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打击。讲体魄,二十六岁是最强壮的时候,可是看完何倩的信,我的双腿都软了。在北京,何倩已经预料过这次“摊牌”的后果,我也帮她作过各种最坏的设想,但是,把我们两人的年龄和常识统统加到一起,万万也想不到“抗婚”的结果竟然是“反动”!我愤怒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不是为自己哭,也不是为何倩哭,实在是为真理和正义而哭泣!杨清正啊,医学院啊,你们迫害何倩不足为奇,然而你们怎敢公然反对真理和正义哩!
我的良心被杨清正一枪打死了。
所以,凭良心要做的事情我一件也没做。我没有给何倩写信,也没有向组织上坦白承认何倩已经是我事实上的妻子。我没有再次跳上特别快车去安慰掏厕所的白雪公主,也没有带着手枪找杨清正算帐。我不认为自己在何倩的噩运面前无所作为是什么胆小、卑鄙,反而理解了廖渝生对李茶花的无所作为……一句话,我彻底冷静下来了。
此后的生活是很复杂的,过份的复杂又变成了过份的简单。好比太阳光,五光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混在一起也就变成了白色。
此后的生活变成了跳跃式的。有些时期,喜怒哀乐惊忧思,聚合在一起,丰富多彩,百感交集,热闹得透不过气来;有些时期,平心而论,又非常单调而乏味,以致在记忆中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断裂带,毫无意义的吃喝拉撒睡,连我自己也永远想不清楚干了些个什么……
一九五八年夏天,部队的“反右”斗争取得了胜利以后,不知道又出了点儿什么毛病——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展了一次“补课”的运动。也许是杨清正余怒未消,也许是有些同志对我始终看不惯,凑了些平时的“言论”材料,便把我“补”进去了。名称很别致,曰“思想反动”。
我不知道,但我凭着冷静的想象力,判断出了一丁点儿情况:军政委或者军政治部主任,象刚上演过不久的《十五贯》里的况钟那样,提起笔来,感到了有千钧重……周仲明啊周仲明,你自幼参军,多次立功,经过了战斗和艰苦环境之考验,喂呀呀,我这一笔落下,你便是妻离子散、永世不得翻身了啊!罢罢罢,得饶人处且饶人。念在你年仅二十七岁,这右派帽子就缓戴了吧!……于是乎,有人便在我可爱的档案里写下了三句符咒:“思想复杂,复员处理,控制使用。”又经过了若干拖泥带水的报批手续,是年岁末,鄙人领得四百元人民币的“安家费”,便解甲归田了。
我并没有回重庆。朋友,您知道“家庭出身不好”的实际涵义吗?别的就不必多说了,目前的一条要领,就是离开这个“家庭出身”越远越好!组织处的朋友最后帮了我一把,允许我复员回到祖籍北京市。
因为我的何倩还在北京扫地掏厕所倒痰盂呐,我身强力壮,当然可以帮她干几年!
年轻人最容易走火入魔。由于猛然想到了帮助何倩掏厕所,我死去的良心又复活了,嘭嘭嘭地跳动起来。我必须很快见到她!假如,假如去年播种的爱情开了花,结了果,我又怎能推卸作父亲的责任哩?
特别快车嘁嚓咔嚓的轧得铁轨脆响。过了长江天堑,又过滚滚黄河……在列车上迎来了一九五九年元旦。餐车上别开生面地供应了一顿儿饺子。屈指一算——当然不是数饺子喽,那又数啥子呢?唔,鄙人在可爱的部队居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十个年头!
我进入了二十八岁。据说国务院有规定,三十周岁以内的复员军人仍可报考大学。哈,只要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别看断线十年,我周仲明考大学依然十拿十稳!没错儿,仍然要感谢我的母校重庆南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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