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1 / 2)
第一节
2014-08-15 作者: 赵大年
第一节
那个十二月的早晨,透过江面迷濛的白雾,李茶花第一次看见了山城的全貌。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然而不如今天看得清爽,云海为之绽开,没有雾,艳阳天,又居高临下,连那曲曲弯弯的盘山道,临江门和朝天门码头,以及往来于江面的小轮船都历历在目……对,船!她想起了一条大船。
那是一条巨型登陆艇——巨型,是十六岁女孩子心里的印象。就跟母校南开中学那些三层高的教学楼一样,在她记忆里也是巨型的。巨型,还是比出来的,开跋那天,足有一百只小木船围在这巨型登陆艇四周,哭声震天。小木船上坐着站着的都是学生们的家长,孩子们的父母。孩子们参军突然,报到的第二天一早就登艇出川,更突然。哪个孩子不是爹妈的心头肉呵,此去何方?何年何月再还乡?是生离死别么?果然有许多人是最后一面……可怜天下父母心吧,怎能不喊,怎能不哭。
父母仰面看不清呵。高高的登陆艇上,刚穿上军衣的孩子们黄乎乎一片。摇晃的小木船上,呼喊声掺杂着哭声,也是乱烘烘一片。
孩子们趴着铁栏杆往下看。真有趣儿,小木船象许多玩具。一叶扁舟,还是百舸争流?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儿来。总之,妈妈,我们长大啦,穿上军衣就是威武的军人啦,不再需要玩具啦……可怜的父母多么渺小!
李茶花趴着铁栏杆往下看。她确实觉得这艘登陆艇是巨型的,小木船是很渺小的。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妈妈,重庆刚解放十天,妈妈一向胆小,大概不敢雇条小木船追到这里来。两个月以前,爸爸带着大姐菊花,绕道昆明、河内、香港,去台湾还是去美国?当时爸爸自己也说不准,妈妈就死活不肯跟着去,我知道,妈妈舍不得这个家,舍不下我这个幺妹,就哭着嚷着说是不敢坐飞机;爸爸在临动身的前一个礼拜就把我和菊花锁在屋里,我跳窗户跑回学校里躲起来,三千多人的南开校园,哈,特务都抓不到我,爸爸怎么找得到!
这是李茶花的一次胜利,抗拒了命运的安排。所以,趴着铁栏杆往下看小木船,她也不同情别人的父母。追到这儿来哭啥子?小木船怎么挡得住大兵舰!为啥子要把儿女锁在家庭的牢笼里?为啥子不给儿女以自由?快开船吧,大江东去……我们追求光明和自由,这情感是纯洁的!
我参加了解放军,解放,我就是要解放!
李茶花不愿意再俯瞰那些婆婆妈妈的小木船了,回过头来,恰好碰在我身上,就把她毛乎乎的脑袋靠在了我宽厚的胸脯上。
我比她大两岁,高一班,是高三毕业班的大哥哥。现在,我有意无意地已经担负起大哥哥的职责了——李茶花与廖渝生,当然更有个何倩啦,毋庸讳言,都是我“带”来参军的。而我自己,虽然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却已长得牛高马大,足足一米八十的大个子了。我为自己的体魄而骄傲,肩宽腰细腿长,上身象个倒三角,胸脯隆起硬肌肉,腹肌象个龟背图案,有对称的八块肌肉,这要感谢南开中学的单杠,还有踢足球的脚,举哑铃的胳臂,全年冷水浴的皮肤。虽然还没长胡须,嘴圈上只有一层细软的茸毛,但我下巴颏底下却突起了一颗喉结。自从长了这个神秘的玩意儿,我的嗓音就变得瓮声瓮气的了。音乐老师还说我宽厚的胸膛是共鸣箱,我也就成了南开合唱团的宝贝男中音,兼领唱。在何倩和李茶花这些高中二年级的女同学,也是从小姑娘向大姑娘演变着的女孩子心目中,我已经具有七八成吸引力了吧?否则她们为啥见到我就笑,没有逗她也要笑呢?
一次,排演话剧《雷雨》,受某种好奇心的驱使,何倩帮我系领带的时候,大胆地把手伸进我脖子里摸了一把,又红着脸说,“亚当偷吃了伊甸乐园的桃子,桃核卡在了他的脖子里……”我感到她的手指很柔软,脖子却是痒丝丝的,也是出于同样的好奇心吧,便乘机进行报复,抓住她白嫩的小爪子不放,使劲一捏,立刻疼得何倩眼泪汪汪,又不敢叫,怕别人听见,抱着小手直跳脚,旋即又在我背上擂鼓。何倩把这事儿告诉了李茶花。茶花的性情更开朗些,当着何倩的面对我说过:“我最爱听你唱歌!优美的男中音。告诉你个秘密吧:我不喜欢听廖渝生唱歌,唧唧唧,踩了猫尾巴,小男孩的童声,小白脸儿,象个女孩子!”
何倩的眼睛象黑葡萄珠一般闪着亮儿,两边看,想从我和茶花的表情里挑剔出一丁点儿破绽来。我懂得何倩的戒心,赶紧说茶花:“渝生比我小一岁呀,男大十八变!明年他也会变成男子汉。”
“谁要你说这个?渝生的好处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明白!”茶花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
我还是南开学生会“一二一剧团”的团长。在刚刚公演的大型话剧《雷雨》里饰周朴园。今天参军,我几乎把剧团的名角儿都“带”来了。这话并不夸张,演繁漪的何倩,演四凤的李茶花,演周萍的廖渝生都可以作证,如果不是我带头,这些小弟妹们未见得就敢爬上解放军的登陆艇。
登陆艇快启航的时候,《雷雨》家族的几个成员,全都聚在我身边,彼此依偎着。江风甚冷,江面传来父母的哭喊声也刺痛了大家的心……“好马不吃回头草!挺住。好男儿不回头!”我低声说着,给他们鼓气儿,免得有谁在父母的呼唤声中“临阵脱逃”,跑下登陆艇去。大家靠得更紧了。何倩公然拉住我的手。在南开校园里,只有夜幕降临了,她才敢偷着和我挽手散步;现在不同了,解放了啊,解放军的老同志一定都是反封建的勇士,主张各种自由的革命者,要不然怎么能叫解放军哩?怎么能解放全中国哩!而且,此时此地,我这个年龄最大的“周朴园”也就是个家长了,所以年龄最小的“四凤”公然把头靠在我的怀里,“繁漪”和“周萍”都不吃醋。
起锚了!几千马力的大柴油机发动啦。李茶花在一本苏联小说里学了个新名词,便认定这起锚的时刻是革命为我们这群“小布尔乔亚”拉开了人生的第一道帷幕。
“从此踏上了人生的征途……”我说。
“这是一条自由之路!”茶花喊了一声。
“应该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之路!”何倩喃喃地叙说着自己希望得到的一切,那么朦胧,又那么向往。她这个“繁漪”心里,此刻激起的涟漪比谁都多。
“太啰嗦啦!”李茶花反驳她,“只要有了自由,就有了一切!”
锚链的铛鎯声和柴油机巨大的轰隆声,渐渐淹没了大家的话语,也遮断了江面上父母们的哭喊声。孩子们的心声随着发动机而轰鸣,共鸣。个个儿的心里都开了锅,心血沸腾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