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代价(1 / 1)
索尔小镇。
清冷的街道空无人迹,四周是一片黑暗,本就坑洼泥泞的道路上,仍保留着一连串巨大的脚印坑洞。
街边角落里,一名头戴牛仔帽、满脸络腮胡的肥胖男人,正趴在一个皮肤白嫩的妇人身上。
他手边横放着一把双管猎枪,不远处的阴影中,一个头部中弹的男子面朝里侧,斜躺于地,全然没了生气。
劫难发生才不到几个小时,这里就已经开始出现无政府状态的混乱局面,如果沿着俯瞰视角再将镜头向前平移,便可以发现小镇深处也是一片狼藉,毫无任何秩序可言。
野狗的尸体、散乱的弹壳、破碎的啤酒瓶、拼装一半的玩具……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展现了某些人类隐藏在文明秩序外表下的另一面。
就在这个混沌的时间节点上,一辆彪悍越野从市区方向驶来,闯入索尔小镇。
车门开处,苍白少年从驾驶室里走出,将枪械转交到右手,凝望着这片仿佛被诸神所遗弃的土地。
玄野的公路驾驶水平并不高明,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这一点完全无法与他在空战游戏中的出色表演相提并论。
一路上,他遇到好几批堵道闹事的人群,尤其以贫民窟那边居多,如果不是他驾驶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估计当时就要被不怀好意的人群拦下了。
他脸上摔落楼梯时的刮擦血渍依然清晰,打开车门后,随即拔掉扎入手臂的输液管,面无表情地向街边走去。
那络腮胡男人听见响动,回头张望,反被越野车明亮的射灯光束刺激,一时睁不开眼睛。但他显然正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的情绪之中,一边继续自己的罪恶行径,一边闭着眼高喊道:“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你也想来送死吗?赶紧把那该死的灯关掉!”
而玄野根本不予理睬。
那络腮胡男人大声叫骂,却不见对方回应,小镇里阴森森,除了灯光下拉长的孤单影子,和冷漠空旷的回音之外,似乎再无第三个人。
越野车顶部安装了一排大功率氙气射灯,光线极强,那男人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一把抄起身边的双管猎枪,骂骂咧咧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时一阵黑夜凉风吹过,从脖颈一直灌入男人半敞开的领子里,他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神智稍稍清醒,过往无数事情便趁机涌入他的脑海。
那些往事回忆大多支离破碎,却残忍无情,只一瞬间,便使他不堪重负,本就脆弱的人格更是几近崩溃。
“死吧,死吧,所有嘲笑过我的人,统统去死吧!”
男人疯狂地叫嚷着,就待举枪射击,可还没等到他扣动扳机,远处的枪声却先响了。
两发子弹呼啸着穿过胸膛,击中了男人的心脏,那男人肥胖的身躯只晃了几晃,便颓然倒地。
“抱歉,原本打算瞄准手腕的,可惜枪法不太好。”玄野放下手枪,淡淡地说道。
那男人嘴里溢出血沫,他犹不甘心,一只手在身边胡乱摸索,似是在寻什么。终于,他指尖碰到了冷冰冰的金属物质——那是猎枪的枪管,是可以赐予他无穷胆量、并改变命运的武器,只不过当他想再次拾起猎枪时,一只高跟鞋却狠狠踩住了男人颤抖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女人的鞋,鞋子的女主人面色狰狞,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事到如今,她已不在乎自己的举止是否雅观,用细长的高跟鞋后钉,一下一下地猛戳着对方的手背,直将那只手戳得血肉模糊,痛得缩了回去,这才俯身捡起猎枪,用枪口抵住对方的脑门。
“嘭!”
枪响瞬间,那些不堪的回忆又一次浮现于男人脑海——那个调皮捣蛋、阳光灿烂的可爱小男孩,那个意气风发、满怀未来希望和憧憬的英俊小伙,那个四处碰壁郁郁不得志的颓废青年,那个不务正业、整日里打架酗酒,全靠政府发放的失业救济金,勉强度日的中年男人,那张开的血盆大口,那粘满碎肉的刀锋倒刺,那吓得牙关战栗四肢瘫软的窝囊废,还有那为救窝囊废,引开怪物而丧生的老母亲……
‘那不是我,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但这一句话,他已没有机会喊出口了。
平时一向爱美的时髦女郎,此刻却对眼前的污秽血渍视而不见:“哈哈哈……报仇了,杰克,我给你报仇了!”
女人如同老鸦般的嘶哑嗓音不断在夜空中回荡。
随后,她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喃喃自语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声音渐低,终于抱紧双臂,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玄野任由女人倒地痛哭,并无任何上前安慰的意思,他握着手枪从尸体旁边走过,甚至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小镇街道上还留着上次经过时,那庞大怪兽的巨型脚印痕迹,不过怪物的遗骸已然不见。而那尊从天而降的机甲则斜靠在一栋半塌房屋的废墟边,黑色冰冷的金属躯壳无声地出现于视野边缘,在夜晚光线里,展现出一种静谧而近乎诡异的美丽,就像一个无底黑洞,将玄野全部心神都吸引过去。
红发青年机师面孔朝地,就倒在不远处的泥地上,原本整洁的西装被划破好几条口子,沾满了点点污垢,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野没有上前探查青年机师的情况,他跨过对方的躯体,攀着倒塌而呈现倾斜角度的建筑物砖石,艰难地往上爬行。
那机甲直立高度达18.5米,机师和地勤维护人员一般通过预先架设好的平台天桥,或者是机身内置的伸缩式登机梯,以到达驾驶舱位置和对机甲全身进行保养。当然,考虑到某些特殊情况,机师可能无法由正常途径上下机甲,于是设计者又在机体上设计了几处不妨碍战斗功能——特别是流线美观的扶手支点,以方便紧急状态下,机师可以爬入或离开驾驶舱。
玄野本就体力不佳,加之失血过多,身子十分虚弱,即便现在那机甲的驾驶舱高度离地面只有五、六米,他也攀爬得十分艰难。
等进入驾驶舱时,机甲早已自动进入待机状态,驾驶室内只有顶部那两盏应急提示灯亮着,发出微弱闪烁的红光。
在圣克拉拉的贝尔1号小镇,玄野接触过第一代AM机甲,大致能摸清一些门路。驾驶舱(术语称为核心座舱)配置有两台主显示器,左右各一个辅助显示器,另加一个抬头显示器。
显示器对面是可以缓冲加速压力的线性座位,底座放置着一套专用战斗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估计是红发机师留下的。
玄野好不容易爬到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拨开主显示器下方的一个保险盒,使劲按了按里面的按钮。这按钮是机甲的主能源开关之一,接通以后,左侧主显示屏瞬间亮起,开始浮现一行行启动代码。
“快速中断异常,原因未知……“
“自动引导重启程序,起始地址0x10000F……”
“附加修正值,模块映射功能完成……”
“引导程序完成,正在装载ArmedMecha操作系统……”
这是机甲系统基本的自检程序,看起来似乎与普通民用机器没什么区别,完成之后,界面上出现联邦国防部的标识徽章,随后是登陆通道。
不过此时登陆通道并没有完全打开,而是在闪了几下之后,频幕下出现一条提示信息:“系统自检完成,准备扫描矩阵源代码。”
矩阵源代码?
玄野愣住了。他以前没遇到过这种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尝试性地输入几次通用命令,却屡屡遭到系统拒绝:
“扫描错误。远程通讯失败,登陆失败,请确认矩阵源代码。”
“扫描错误。远程通讯失败,登陆失败,请再次确认矩阵源代码。”
“该死!”
玄野平常是个颇为冷静而克制的人,这一点从他过往的行为中就能得到判断,可不知为什么,当屏幕上又一次出现刺眼的“登录失败”提示时,他的情绪却突然变得异常急躁。
他没耐心再试验其他命令,转而去扳座舱顶部的一个闸门开关。
闸门打开,露出凹入内部的小正方形空间,在第一代机甲的设计中,这里面悬挂着一个机械复位装置,当智能系统出现莫名故障,无法正常操作时,可以藉此强制进入手动模式。
机械复位的方法很简单,只需拉动内部的杠杆即可,但实际启动装置却并无预想中的那般顺利,只听到叮地一声系统轻响,主频幕显示:“警告,检测到多次无效操作,系统即将进入自动锁定程序……重复警告,检测到多次无效操作,系统已完成自动锁定程序,请使用相应的矩阵源代码恢复。”
接着,左侧主显示屏自行关闭,只有座舱顶端的应急灯还在运作,可光芒比原先足足亮了数倍,那刺眼的强烈警示光芒,将玄野苍白憔悴的脸庞,映照出一丝异样红晕。
玄野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对周围的事物再没有反应,也无法思考。
就这样安静了十几秒,他又霍地站起,拼命用双拳敲打着面前的操控平台,发疯似地吼道:“启动啊!混蛋!快给我动起来!”
然而愚蠢的负面情绪,并不能带来任何困境下的破解之法,回应少年的,只是一次次连续的挫败和屈辱。
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就像异形身上的锋锐尖刃,刺痛每一根神经,眼中的所有景物,仿佛都变成了滤镜下那透着红光的朦胧倒影。
玄野喉头一甜,再承受不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情绪压力,眼前一黑,身子便向旁边栽倒,头部重重撞在侧面的显示器上,昏死过去。
时间无情地流淌。它就像一个漠然而超然的旁观者,俯瞰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幕喜怒哀乐与历史变迁,却又绝不会为任何事物多停留哪怕只是短短一秒钟。
核心座舱内的应急光源仍旧开着,灯光下少年眉眼紧闭,脸上俱是痛苦挣扎的痕迹,他额角仍残留一片触目血渍,一滴滴尚未凝结的鲜血,沿着这个星球固有的重力曲线,滑落到底下操纵杆上。
恍惚间,座舱内部的一个隐蔽摄像头微微转动了一下,镜头略作偏移,便对准倒地的少年,又过了几分钟,左侧主显示屏忽然亮了起来:
“系统自启动开始……”
“远程激活代码已输入,正在读取授权信息……”
“授权信息读取完成,终极管理员身份已确认,转交所有控制权限,打开内部生命探测仪器……”
“探测到微弱生命反应,开启识别系统,进行数据匹配……数据库检索完成,数据匹配失败,自动定义对象目标:未知……”
然后便是一阵静默,显示屏上再无其他信息跳出,经过一段极漫长的时间等待,命令才继续进行:
“特别授权指令已输入,重新定义非原对象目标:实验体0082,项目代号:赛特(=SETH),激活注射程序……”
“系统警告:未知匹配度,实验体0082生命体征:不稳定,测试风险度:高,是否继续[y/n]?”
在接受确认指令后,系统终于开始运作。
首先是核心座舱自行完全密封,两侧通风槽孔里喷出大量冷凝烟雾,接着驾驶座椅缓慢翻转,从内部伸出一只类似医疗专用的微型高精度机械臂。
机械臂顶端安装有金属注射器,侧面连接着三条的输液管,依靠传感扫描,机械臂很快找到少年的位置坐标,经过几次校准微调,注射器往前一推,最后深深扎入其后背脊柱。
三种不同颜色的粘稠试剂,分别通过管道注射到体内。
昏迷中的少年一脸痛苦神色,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暴涨,几乎要撑破膜壁而出,过不多久,全身也泛起成片成片的红色疙瘩,如果这时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便可以发现其体温烫得惊人。
这种本能的排异反应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期间少年有过几次短暂的苏醒,而每当他头脑稍稍清醒,那超乎想象极限的剧痛,便又将他拉入更加幽暗而无可见底的深渊。
反反复复的挣扎过程里,呕吐流涎包括失禁那都是非常普通的事情,随着人体免疫系统的逐步破坏,到了后半段,甚至连眼睛和口鼻中都渗出了鲜血。
若非那些不明成分的冷凝雾气,有着一定的净化作用,否则整个座舱内将是一片污气熏天。
这种早已超出了人体代偿限度的刺激,好比死神之镰,一点点汲取着宿主对象的生命力,当数字计时器走到28:12分时,少年终于停止所有的生理反应。
显示器上,系统警告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行醒目提示:
“实验流程:50%完成,目标状态:深度休克,预计结果:失败,是否继续剩余部分[y/n]?”
选择界面上,闪烁的光标一直停留在原地。
某个遥远的未知区域内,那操纵着眼前一切的黑手,仿佛也陷入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事情才有了新的变化。
“实验目标修正,三十秒后将对实验体0082进行肾上腺激素注射……部分矩阵代码权限解锁完成,内部摄像系统已停止……正在清理操作痕迹和数据……”
一切至此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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