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发四(1 / 2)
宿抚面色如金纸,血沫不断从他唇边溢出,起先尚是鲜红,不过眨眼间就变成了令人眼晕的殷红,应承安握着他的手,感觉自己像握着一块冰。
他被浓郁的血腥味一层层裹住,一时难以厘清思绪,全然忘了宿抚此时就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夺了他的江山,虎视狼顾,威风凛凛。
应承安搜肠刮肚,记起了那日宿抚浑身浴血地闯进内阁,气息奄奄地同他说君父要行废立之事时他的心绪。
年轻的太子殿下满心茫然,他被那血刺痛了眼,一时之间难辨真伪,竟记不住这不过是补骨脂带来的幻象,惶惶唤道:“子和!”
宿抚刚吝啬地收好应承安的那一绺掺了白发的青丝,带着满脑子结发的遐思看着他,不防被应承安慌乱一唤,以为出了什么不能应付的变故,忙收起浮想联翩,一手撑在床头俯身看应承安,正好听见他哀求似的说:“子和莫弃我而去。”
应承安心防一松,补骨脂之毒便趁虚而入,将他严密一裹,又往幻象中陷去。
他仍勉强维持了神智清明,然而这一番挣扎被宿抚尽收眼底,不禁生出疑惑,想道:这回又是什么场景?
应承安胸中有天下、有万民,不论是做东宫属官还是做使他亡国的叛臣,宿抚冷静之时都不觉自己能在他心中占据多少位置,然而应承安两次毒发所生幻觉都与他有关,不能不让他在忧虑怜惜之余生出一丝窃喜。
宿抚居高临下地注视了应承安片刻,见他失色的嘴唇微微翕张,便俯身下去侧耳细听。
今日当值的宰执是徐峥,他初入内阁,陪敬末座,又最年轻,已勤政示人,常歇在内阁中,应承安向他借了值房,将宿抚送到窄榻上,低声喃喃道:“子和为我舍生忘死……”
宿抚那时被痛醒一遍,还有些知觉,心里担忧应承安,竟撑出神智,听到了这两句话。
许是濒死时记住的东西都能刻骨铭心,宿抚一听这没头没尾的两句便想起这是哪段,然而当时他实在是太过虚弱,话听半截,晕死过去,不知应承安后面还说了什么。
他生出探究之心,再俯了俯身,几乎将耳朵凑到了应承安唇边。
应承安好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方才轻轻一叹,苦恼道:“也不知到今日欠他几条命了,这可怎么还?”
他心里漫无边际地自问道:以身相许么?
只是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浅浅地转过一圈,便在君父要废太子的消息面前消隐无踪。
应承安艰难地站直身,转身向皱眉望着地上血迹的徐峥拱手长揖,请他庇护宿抚一二。
徐峥与宿抚之父同科中举,是旧识好友,未加犹豫,一口应下,道:“殿下放心,臣即刻寻人来治伤,待宿小将军经得起颠簸,臣就伺机送他出宫。”
应承安在那幻觉中看自己谢过徐峥,冷冷地想:三次险死还生,一次夺我江山,一次迫我雌伏,还有一次尚不知是何等羞辱……我当时为什么不任他去死?
这念头一生,应承安就感觉自己身体一重,手脚与思绪都不听使唤,仿佛被凭空套上一层躯壳,驱使他像曾发生过的一样拜别徐峥,牵了宿抚骑来的马折返东宫。
如今应承安做了几年帝王,早已明白此时先帝心意已决,不可更改,不该浪费时机苦劝。
若是今日他遇到此事,便该留在内阁中拣选人手,传令东宫抗旨,紧闭门户,再与宰执一道以清君侧之名强迫先皇退位,方能免除一切悲剧。
然而他在这幻觉中却只能被控制着驰向东宫,呵退围困东宫的禁卫,佯作镇定地遣散东宫属官,再拨转马头直入先帝书房。
书房中禁卫手持弓弩利刃对他,太子与先帝见礼,不辩驳求饶,亦不俯首认罪,只跪坐在他下首,与他拣趣事讲述,言辞和煦诚恳,宛如少时两人亲近时。
先帝先时似是被打动,神色微柔和,而后默默垂泣,不多久又哽咽起来,几近仰倒。
应承安如同过客一般蜷缩在自己身体中,漫不经心地听了听自己年少时言谈,颇觉无趣,就开始环视四周。
他注意到自己的掌心残余了一层已经干涸的血迹,大概是在去握宿抚手掌时留下,杏黄色的袍角也有些污渍,分不清是不慎沾上的血,还是路过水洼时溅上的水,心跳得飞快,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而那些指着他的利刃都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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