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花绣舞乍晴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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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瑞龙微微一笑,脚下一转,总算是踏上了二楼楼面:“你出身名门正道,来看看,认不认得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的手掌绵软白皙,手指修长,指纹脉络清晰。掌心静静躺着三点寒星,通体呈现幽蓝的微光,自它中心起,一圈圈细纹涟漪般地荡开,最中心处呈血红色。

我摇头。我少历江湖,见识不广,母亲又不以暗器为长,对于暗器之道所知甚少。

许瑞龙笑了:“这个,和我用影子纱防身有的一拚,这是幽冥星。本来应该五颗汇一组,才会挥最大的威力,想是顾忌到你,临时只出了三点。”

我不敢置信:“幽冥星?!”幽冥星粹有剧毒,一经出,遇物爆炸,延绵不绝,无论是人,或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沾染毒火立死。由于杀伤力强,太过霸道,成为江湖上不成文规定中禁忌使用的三大歹毒暗器之一。说它与“影子纱”有的一拚,倒也并非强辞夺理。

“没错,”许瑞龙笑吟吟地说,“你去问问这正门正派的侠少,哪弄来的这邪门暗器?”

文焕倔犟的脸一扬:“你配问我?可惜我受了骗,这不是真正的幽冥星,要不然这会子你就说不了这风凉话了!”

“呵,小子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许瑞龙悠然冷笑,却还是对着我说,“这是幽冥星不错,很不幸的是你刚巧遇见了克星。许某若没些过人之能,还不被你们这帮浑小子陷害过一百次去了。”

“我行得正立得直,为父母报仇光明磊落!”文焕一双目咄咄逼人,“你才是专事陷害的阴险小人。”

许瑞龙不搭理他,继续以缓和的声调向我说着:“此物着物即燃,随后爆炸,烧着了我不要紧,万一连累到你怎么办,你有武功或能退得及时,可是这云锦楼难免一劫。刺杀宰相一重罪,毁晋国夫人府邸更是不赦之罪,下官生平最厌,便是如此摧花折木,大煞风景之事。”

他大作痛心忧戚之态,自命为赏花惜物之人,动作表情夸张搞笑。文焕狂怒,叫道:“大姐姐你放开我,彭文焕决不受侮辱以偷生!许老贼,你要杀要剐,彭某人皱一皱眉头的就不是好汉!你恶贯满盈,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

许瑞龙嗤的一笑,总算转过面来对着他:“你的气势很好,可这话我不爱听。有两个地方你大错特错,其一,我还不老,未满四十,马马虎虎算得个中贼。其二,我最瞧不起的是一个人但凡没有能力报仇,就嚷嚷着天给报应。殊不知老天爷管着底下泱泱数千万以计生灵,管的是世道轮回,山川运转,哪管到许瑞龙为非作歹些须小事。等到我报应来的一天,只怕我也长命百岁活得够了。更有甚,你不妨学学别人诅咒我遗臭万年,臭就臭了,一把骨头化成了灰,还怕臭么?”

彭文焕瞪着他,为之气结。

在这片刻,影子杀手的呼吸声和牙齿碰撞声,越来越是紧促响亮,我一眼瞥见那受伤影子的手臂,几欲呕吐,已给他自己咬得血肉淋漓,白粼粼的骨头尖尖的自手肘刺出。这样拖下去,兴许没有命令,这批血魔也要一冲而上了。我咬了咬嘴唇,再次说道:“许大人,看在锦云面上,求你放过他这一次!”

许瑞龙颓然叹一口气,缓缓说道:“锦云,你刚才自扶栏跃入阁心,已是制住了这个人的背心要穴。你当时要制他于死地,只在挥手之间,可你反而拔簪袭击另一个人。你心地善良,不忍杀伤任何一人,自然到得将来,也未必忍心杀我。”

我道:“那也不尽然,许大人,我是甘拜下风,留个后步罢了。”

许瑞龙眼里又浮起明快的笑意:“留个后步,也不用讲明嘛,好歹留点面子给下官。”

“以大人之明,锦云的心思断然瞒不过去,不如直说为是。”

“哈哈,”许瑞龙向着文焕,“笨小子,你看到了吗?这才是明白人说明白话,你这混小子回去学个十年再来罢!”

他手一挥,楼头传来一阵既短又尖的难听哨声,淡色影子在听到这阵号令,愤怒的呼呼低喝,终究违拗不过哨令,不情不愿的,扭曲着身子,和来时一样突然的消失于空气中。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谢他:“多谢丞相宽宏大量。且容告辞。”

“慢着。”

他又笑容满面的跳过来,文焕没见过他这宛如顽童的模样,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许大人有何见教?”

“锦云啊,”他的神情当真如高空云层变幻莫测,一转眼由阳转阴,郁郁不乐,“锦云,我对你好,是你我的私人交情。但一再放过我的敌人,非我本意。”

我默然,听他的下文:“我欠令堂三条命。三次她擒住我而不杀,这份恩情,我永记不忘。这三次性命是我要还你的,因此我才会那天晚上放过宗质潜,今天彭文焕是第二次。我这是还债,不是施恩,这一点你牢牢记住,我不是卖你的情,所以你也不必卖我的情。算来我还欠着你一次。”

这人行事奇特,说话颠三倒四却自含深意,我渐已习惯,也不去深思他何以要我不记其“施恩”而记其“还债”,微笑点头。

他兴高采烈起来:“可是啊,我想来想去,算了半天,忽然现这笔帐我似乎吃了亏,有点不划算。”

彭文焕险境未脱,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要不要文姐姐买个算盘给你仔细算算?说不定大丞相只用金算盘,普通算盘是不会打了。”

许瑞龙笑咪咪地看他一眼:“这小子倒也有趣,可惜我怕蔡晴石吃醋,不然倒是对你有点兴趣。”

彭文焕一愣,没理会这是什么意思。我忙道:“许大人,如何不划算?”

“啊,你想,令堂即使要取我性命,也不过冰凰软剑这么轻轻一刺,死于极品人儿极品剑下纵死也死得千古难求。可这小子呢,我刚才要取他性命,便是将他送入血魔口中饱餐一顿,这也叫千古难求,其死之苦乐差别就不可道以里计了。因此,一样是饶一次性命,我这份人情,略略的比令堂那份要大一些些儿,我可不是明白人做了糊涂事么?”

我没答言。

“我和你谈得正欢,从没哪次谈话我有这样的开心哪,偏偏这傻小子不识时务的来打断我,我未免心里存了份不痛快。”他笑咪咪地道,“这样罢,不若另约个日子,你到寒舍来,我们再谈一次,就算还全了我的人情,可好么?”

原来他拐弯抹角的说了一大篇,就是要重订约期,我微一思忖:“明日午后,锦云叨扰。”

“好极,好极!”他手舞足蹈,“明日午后,下官恭候文小姐玉趾亲临,蓬门生辉。”

我与文焕相偕出园,门外一大帮护卫保镖侍从依旧鸦雀无声地肃立,似是毫不知闻园内的变故。这些人的用途无非是做个宰相排场的幌子,许瑞龙最可怕的护身除了他自己而外,可能便是那二十二名血魔杀手了。除此之外,这个高深莫测的当朝宰相是否另有我们不得而知的可怕实力呢?

许瑞龙最后一番话,打消了我心存侥幸的一点疑云,这个拥有一身纯阳内力之人,毕竟还是那双目如绿灯的怪物。这么说来,他和质潜难免一战。

“姐姐,你怎能答应赴约?”

我收回神思,微笑:“不用担心。”

文焕点头,默默不语地在我身旁走着,神色黯然。

“你怎会跟踪到华清园?”

文焕咬牙道:“自他出门上朝起,我便时刻跟着,原想混到那座官轿里面,只是这贼子的保护着实严密,始终找不到机会。后来又见到了姐姐,就一路跟下来了。”

我轻轻叹道:“论理,我不该说,但你这样莽撞行事,除了把一条小命陪上去,复有何益?”

“我不能见仇人不报。”他负气,“你们思虑周详,筹划来筹划去,一筹莫展,难不成老是这样干等下去。”

未到最后关头,谁知胜负?脑海里却转过一个与这句话全然相反的念头,尽是说不出来,只道:“看了再说罢,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你父母在天有灵,也不乐见……”我语音倏止,这不是许瑞龙的话么?

前方一片“醉鬼”的呼叱,行人纷纷闪避。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头上文士巾斜压到眉尖,一袭衣衫非白非灰,油腻得失去了本色,右手捧个酒葫芦,脖子后头插了本书,东倒西歪的朝我们这个方向趔趄行来。我下意识地躲着他,不知怎地衣袖还是被拂了一下,大惊的同时,手里多了一小卷纸。

我不作声,只攥于手中,那文士身影旋即没入人流。文焕附在我耳边道:“有人跟踪。”

我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怎地今天意外这样多。身后跟踪的脚步,我已分辨了一阵,沉重迟滞,似乎不懂武功。我和文焕互视,心下会意,尽往偏僻处走,穿过两条街道,忽从岔道折回,见弄堂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畏畏缩缩的探头张望,掩不住满脸失望之色。

文焕一跃而出,一掌拍向他肩,笑道:“老伯,你迷路了吗?”

那老人一惊,情知跟踪被拆穿,脸如土灰,身子瑟瑟抖。

文焕掌到中途,已知这老人并非乔装没有武功,变掌为抓,轻轻一把抓着他肩膀:“小心摔倒。”

我在文焕身后走出,未及问,那老人见了我,脸上忽作喜色,朝我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文姑娘,文姑娘……”

我忙把他扶起来,那老人道:“文姑娘,你不认得老奴了?”

我迟疑:“似曾相识。”

“两个多月前,文姑娘经过上阱……”

我恍然大悟:“你是蔡老伯!”

眼前这老人身如败叶,比之前在上阱蔡府门前见到的老管家蔡忠,更消瘦、更苍老,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几乎没有一片完整,实足已沦落成一个老叫化子。

我一认出,老人登时满眼泪花,颤声叫:“文姑娘,文姑娘!”

我猜出他的用意,蔡府和我纵然毫无关系,但眼见这老人如此贫苦无着,决无袖手旁观之理。我取出两锭银子,问文焕:“你还有吗?”

文焕抓抓头皮,苦笑:“大姐姐,我是出来打架的。”摸了半天,脸色大变,慢腾腾地掏出几十个散碎铜钱。

老人抖抖索索的接过银子,募地再次跪下,当街嗑下头去:“姑娘菩萨心肠,老天一定保佑您!”

我止不住心酸,扶他道:“快别这样说了,老人家你怎会到了京城,住在哪里?”

老人哭道:“我和小公子在上阱过不下去,只得来京城找、找……他父亲。被丞相府上一顿乱棍打了出来,几次拦轿也没能见着丞相。小公子身患有病,住在西郊一个破坟堂里,每日仅以清云养生堂放的薄粥为生……”

老人泣不成声,他叩头太猛,额上鲜血汩汩流出,我以丝巾替他包扎,却不知怎样安慰。老人抹了抹泪,又道:“文姑娘,丞相未必便知小公子到了京都,他们、他们毕竟是父子啊,文姑娘,你、你……”

我温言道:“有机会,我当转告许丞相。”

老人千恩万谢,蹒跚去了。

“姐姐,幽冥星被人偷去了!”文焕轻声急速说了一句。

怪不得他刚才变脸变色:“大概是什么时候?”

“不清楚。”文焕忧急如焚,“哎哟,会不会就是许瑞龙?!如果幽冥星的功效真象贼子所说那般厉害,他有了三颗,再加这两颗就汇成一组了!”

许瑞龙自视极高,不会在文焕身上取物,我想到那个神秘的中年文士,文焕甚是粗心,那人可能在他身上也掠了一掠,他全没现:“那样歹毒的暗器,你本不该去弄来,丢了也就丢了吧。”

当夜独处一室,方把大街上被人塞至手心的纸卷展开:

“包藏祸心,谨防!谨访!”

字迹清隽,以标准行书书写,认不出谁家手笔。我沉吟半晌,把纸卷就火焚毁。

换上夜行衣,悄悄出门。

毕竟不死心,我要再去看看他。

许瑞龙所教的,哭一场,笑一场,我固然不能够,但终究是他提醒了我。

会不会,他有难言之隐?会不会,另有别情?

哪怕他和我说,他是因为和那个姓谷的姑娘有了不得不负责的责任,就象质潜一样,也比他的绝情,他的嫌弃,更让我宽慰一些。

再去看他一次罢,即使,我得不到幸福了,但眼看着他很幸福,很安乐,那也比现在纯粹的心痛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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