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1 / 2)
69、
过了正月的散生辰,陈少爷现二十有三,丰神俊朗,才高灵秀近似全人,兼有良田万亩、庄铺过百,可谓吴城一干富家子弟里的头一个。
唯一的遗憾便是陈少爷尚不曾娶亲成家。
时人多以为男子但凡立身于天地间,俱以忠孝为先。
单说他陈家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陈老爷又没有纳妾的打算,那么陈少爷就很该赶紧找位大方温顺的太太进门。待新妇生下儿子,一面祖宗的香火有人继承,一面双亲可含饴弄孙,他才算是在社会上站住了脚嘛。
开春天气转暖,河道破冰,鞭炮声中搭起戏台子,热闹非凡,是以河道两旁吸引来不少闲人围观。
当闲人们几个一堆、凑在一起小声议论陈少爷的不孝时,陈太太和陈凌已经坐火车去浙安沔府县探亲了。
杨柳繁茂之地,河溪绵延之乡。写有“天禄大学士浙安文湛公沔府郑岘巍石宅”的匾额高悬于正门之下,汉满双文,金钩玄笔,威严庄肃地俯瞰来人。
郑庆斋站在石阶上正面受了侄子陈凌的拜礼,方捻须笑道:
“嗯,又长高了,比齐知当年不差。快去寿居堂给你婆婆(外祖母)问个好。她晓得你爱吃高山上没冒尖的嫩笋,大前天早上就吩咐厨房去挖。总算你们来了,不必把一座山挖空。”
“哎唷,姆妈忒惯他了!小囡家家的,吃什么要这样费东西费人工!”陈太太见到长兄,自是满面喜色,“哥哥,你阿是今天休假么?二哥他去车站接我们的时候怎么没和我讲呢。他倒还有别的事,一通电报给人家叫走了。只是你的胃病……”
兄妹二人边走边聊,陈凌身为小辈、跟在后面默默地听。
他在公公婆婆(外祖父母)家向来自在,两位舅姆待他和善,表姐表妹们也与他说话;晚间用饭时分又见到三位从其他城市赶回来的表哥,几人虽一年多未见,两杯热酒喝下去,就闹哄哄地约好了明天去什么地方爬山赏春。
在沔府县悠闲度日的七天里,陈凌完全不晓得,他迟迟未定的婚事在姆妈这边的长辈们心头老早就挂上了号。
等他要回吴城的时候,舅姆们突然把他叫来,说有一份临时的工作要交给他。
“……是什么?”陈凌看着大舅姆但笑不语的神情,心中很是奇怪,又看向二舅姆。
“哎呀,你这小囡,真么和你姆妈一样,从小就怪精的。”二舅姆脾气急,忍不住开口讲了:“已过身(去世)的老编修的小孙女,你以前行侠霸道的小辰光、总是惹人家哭——喔你想起来啦。她现要去江南明春女校念书,可她上头的哥哥们年纪都很大、各家里十几口人,实在走不开。”
陈凌迟疑地点了点头,“那舅姆们的意思是——?”
“你不是正好要经过姚城吗?你护送她去呀。她过了年,已经十七岁了,出落地很漂亮的。”
无论陈凌如何婉拒推辞,舅姆们打定主意要撮合,好说歹说逼迫他应下这件事。
陈太太晓得了以后,嘴上说着十二分的谢,心头却有十三分的无奈:
“这件事难道爸爸也晓得么?不不,我怎么敢挑苏家的刺?老编修既是大哥和二哥的恩师,他亲自教养的孙女当然很配我家。可是年纪到底小了些罢……”
郑起斋乐了,帮她把行李放上马车,悄声说道:
“大妹,你放心。爸爸晓得的,他一开始大发雷霆,说是私相授受、有辱斯文。可后来一想:齐知四十三岁了,你也过四十了,竟还没有个孙子孙女的——爸爸最疼惜你嫁得早、嫁得远——我们和他说,‘只是教两个小囡接触接触,没有旁的乌七八糟的什么’,你猜他老人家怎样?”
“还能怎样!爸爸如今是被你们骗着做守田翁了!”陈太太幽幽叹了口气。
起初她想着有自己在边上,陈凌绝做不出伤人家小姐心的混账事,护送就护送罢;孰料陈齐知的腰痛骤然恶化,不日即须动手术,电报上还隐晦地传达了公司资金短缺的问题。
陈太太关心则乱,临时决定改道去浙安的省城,再乘飞机到上沪照顾丈夫,只得吩咐陈凌一个人独自回家筹汇钱款。
因姆妈不在,陈凌护送苏美葭至姚城,帮她办好入学手续,就匆匆赶回火车站,预备搭乘下一班前往吴城的列车。
两人一路上还未说够十句话。
陈少爷甚至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没敢抬眼看清,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有功于社会的女公民”,便把人家女孩儿对他刚产生的些微好感破坏得一干二净。
他尚不自知、其实多少知道。
姚城的车站不大,两道月台上站满了候车的旅人和售卖香烟火腿等食品的小贩。
有一列绿皮火车停靠在废弃的轨道上,四个工人躺在车底紧急维修中。
陈凌从电报室里挤出来,手中握着从上沪刚刚发来的电报转录纸条,悬在半空的心兀地着陆,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双腿酥酥麻麻的、像触电一般。
万幸。实在万幸!
爸爸的手术没有事,出血很少,卧床休养两个星期即可出院。
万幸。万幸。太好了。
他为自己的身体反应感到羞愧,也觉得心理上很不像个成熟的男人。
然而在这一刻,在等待电报打印的两分钟里,他的精神的确脆弱得不堪一击;如今只是把纸条塞进上衣的口袋,就耗尽了胸腔内全部的空气。
忽然,对面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渐渐放慢速度准备靠站,等车的旅人们叫嚷着、笑骂着拼命往前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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