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血伤(1 / 2)
当夜我跟阿丑联塌而眠。悠兰和春雨都睡到了对面的卧室。熄灯之后,阿丑嘀嘀咕咕跟我说些村中的近事,以及她出嫁后的生活。
她说:“我家的地最后还是折了价卖给许家大宅。我家的宅子,他也买了去赏给他的管家住。这许家的族长,先前看看是个很知书达理的贤达,经此一事,我婆婆在旁边冷眼听着看着,便说他是笑面虎,虚着呢。许家村上上下下,族里族外,有一半的人家替他家做事,他说一便是一,他说二便是二,谁敢违背了他,总没好果子吃。先前因为我二哥在许家家学读书,他又惜才,我爹娘对他感激涕零,看上去他对我家也还关照;可是就因为在你娘的官司上,我娘凭着良心没顺着他的意思说,此后我家在许家村寸步难行。我娘说,那是一条人命,并且这女人的人命,还关系着孩子的一条命,要是昧着良心说假话胡话,后半辈子怎能平安过去?阿草,你我亲如姐妹,我也不瞒你,我二哥在这事儿上是站在许家族长一边。我娘喝斥他说,要是你读书越读越糊涂,还是别读了,回家种田吧!我二哥这才闭了嘴。”
我的眼泪静静地滑落在枕上——这张大娘一家的恩情,我要怎样做,才能报答。
说到她的婚后生活,我隔着漆黑的夜,都能感觉她的脸红得像灶下的柴火,热得也像柴火:“唔,阿草,女人成亲真好。你将来也找个好男人成亲,这样你就不会太思念你娘了。男人会替你娘好好疼你的。”
如果我找个像许盛业那样的男人呢?那岂不生不如死?我对男人充满了恐惧。他们是洪水,是猛兽,是不可理喻的一个物种。
阿丑又道:“我娘现在也托人在巴州城里替我大哥说亲呢。阿草,我看我大哥原来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你,这次你回来,为你娘的事忙前忙后,他除了在灵前当孝子,什么也插不上手帮不上忙,你前前后后又跟着侍女又跟着武官,他自觉配不上你了呢。”
我惶然地说:“阿丑姐姐你说什么呀!使女是宫里的,不是我的;武侍卫和程侍卫是皇上的贴身侍卫,是逢朝廷的命办差,更跟我无关。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哪里配有自己的侍女和侍卫?”
阿丑道:“皇上派了宫里的侍女和侍卫跟你一起回来,那是多么大的荣耀!阿草,皇上不会是要用你了吧?”
“要我何用?”
“我二哥说,当今皇上最爱才,只要有一技之长,于她于朝廷有用,她就会识人善用。你别说,我发现能干的女人都有这架势。你看我婆婆为啥不嫌弃我女红不好?因为我学算账学得快,做生意也还灵光。阿草,别是你会开药的本事给她知道了吧?”
会开药在女皇陛下看来也算本事吗?太医院有多少御医都会开药,哪里就缺我一个了?我在黑暗中摇摇头。
阿丑打了个哈欠说:“反正我今天跟我大哥说了几句,他好像也认命了,同意家里给他说亲了。”
啊,阿牛哥!我脖子上还戴着他送我的玉佛像。它贴在我的胸口,戴着我的体温。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玉佛的保佑,我总算九死一生地闯过了鬼门关,为我娘翻了案,送了终,如愿以偿地让她跟我爹爹合葬,从此相亲相爱地同眠到永远。
鸡鸣寺里的那一跪,将我们跪成了兄妹。我希望他娶个温柔贤德能干的妻子,能跟张大娘一起支撑张家的门户。
我是个不祥之身,只能给最亲近的人带来灾难。
阿丑大约是一路赶得辛苦,咕咕哝哝的声音低下去,呼吸加重,头歪在一边,睡了过去。
我睡不着。我仰面躺着,跟阿牛哥阿丑小时候的日子,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在家门口,阿杏指着我说:“桃花眼!你们看她的眼,我娘说她的眼是桃花眼,是妖孽,会害人,会害男人!”
一群女孩们拍着手唱道:“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阿牛哥放牛回来,生气地怒吼一声:“你们干什么?找打吗?”
那一日我们一起上山打枣子,我跌落下树,磕破了头。他背着我往山下跑,我趴在他的背上喃喃地替阿丑求情:“阿牛哥,等下见了人别乱讲阿丑。是我自己要上树的——”
“阿草乖,别说话,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阿牛哥,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亲哥就好了。我真想自己是阿丑啊。”
“傻阿草,你跟阿丑还不是一样?!”
“是不是阿丑有一天要到别人家去做媳妇啊?”
“。。。。。。”
“阿牛哥,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到别人家去做媳妇了。”
“阿草,疼吗?”
“不疼——嘶,嗳哟,有一点疼。阿牛哥,究竟什么叫媳妇啊?”
“阿草,忍着点啊,马上就到家了。”
不知媳妇为何物的我,避谈媳妇为何物的他,如今都长大成人。我为母伸冤远走京城,闯公主的驾险被打死;他在家里已经抵得上一个壮劳力,要奉命娶个媳妇支撑门户。
想做他媳妇的我,如今已经跟他结拜兄妹。他替我在母亲灵前扮孝子。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或者是——有话说不出。
我那历经苦难,也有过一丝快乐的童年,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我们都是大人了。我们都要承担。
他要承担的是责任。他有父母有弟妹,立刻要娶妻生子。他要养家糊口。
我有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承担的?我无父无母,无幼小弟妹,我是一个孤零零飘荡在人世间的孤儿,无所依靠,无所寄托。
我想起我那走失的弟弟阿树。虽然我们不同父,可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如果他没有走失,就在我身边,那该多好!这么想着,温热的眼泪又滑下了脸庞,打湿了枕头。
忽然我听见窗外有一声很轻的响动。绝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摇动的声音,跟往日东走西串野猫乱跳瓦的声音也不尽相同。我睁开眼睛,凝神细听,听见那声音似乎走到了对面卧室的屋檐下。
我听见对面卧室的门轻轻响动,似乎有人蹑手蹑脚地出来,打开堂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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