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2)
朱常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听着里殿值夜的太监打着瞌睡的呼噜声,这声音极轻微,却反复搅动着他本已烦乱的心绪。想出声发怒,但朱常洛也知道,这些服侍自己的人根本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们不过是碍于天子和中宫的威势,才不得不违心来伺候他这个失势之人罢了。
白日里王淑蓉的话不断在朱常洛的耳边回荡着。
成为太子。
这是许久以前,自己刚记事起,母妃就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洛儿一定会做太子的”成了“洛儿一定要做太子”。
曾经朱常洛也相信,父皇再不喜欢自己,将来还是不得不将国本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可后来,嫡子出生了,长成了,册封为太子了。
一直坚信自己是作为祖宗选定的继承者,朱常洛在朱常汐的皇太子册封大典上一片茫然。他望着自己的三皇弟穿着太子的冠冕服,跪拜太庙酬告先祖,祭祀神灵,受文武百官的跪拜,受自己的跪拜。
那些,好像在母妃和皇祖母、李家的口中,一直以来都该是自己的。
朱常洛感觉有些燥热,坐起了身,将被子掀开远远地踢到床尾去。他抱着膝盖,看着外头被竹叶遮挡着的皎月。
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成为太子的这个梦想。随着逐渐的长大,他看清了周遭的事实,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不断向他昭示着自己处境的残酷。
而皇太子却正好与自己相反,朱常汐一直都被不断地赋予期待,从他还未出生起就是如此。虽然长成后表现不尽如人意,但所有人还是愿意给予他最大的宽容。反观自己,做的再好,也不被期待,不受多大的夸赞。
只要是自己的要求,似乎就从来没有被父皇应允过。求他让母妃与自己相见是如此,前不久的选妃,亦是如此。
同样都是嫡亲的儿子,难道仅仅因为朱常汐是皇太子,自己身为长兄就必须事事靠后,妥协,忍让吗?
如果没有选妃,没有母亲的话,也许朱常洛真的会就此放弃,转而觉得事已至此再做努力也无济于事。他会在宫里默默等待自己就藩那一天的到来。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朱常洛打了个哆嗦,又爬去床尾将被子拉过来裹在身上。他靠在床板上,牙齿不住地打战。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朱常洛已是熟知经史。他知道玄武之变,知道戾太子,知道八王之乱。翰林的先生们不厌其烦地将这些史实烙印在朱常洛的心上。身为皇太子的兄弟,不能生乱心,起他意,理当辅佐好皇太子,避免给黎民百姓,给朱家的国运带来劫难。
月光照在被面上,映地锦缎上的花儿越发多姿。朱常洛紧紧抓着被褥,整个人都缩在了里头。在极暗的环境中,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好似心底的那一扇门被突然打开,将所有的恶念全都放了出来。
是啊,他只要像一个傀儡木偶一样听话就够了。到了年纪就婚配,然后听从父皇和朝臣的意思滚去藩地,随后拿着岁禄庸庸过活,娶上无数个女子,与她们交|合生子,而后子又生子。
就像牲畜一样!
黑暗的被子下,谁也看不见朱常洛脸上充满了毒辣意味的笑容。母妃再怎么得宠又如何?自身再上进、博得各人夸赞又怎样?还不是最后会落得自己这般犹如被圈养的畜生般的下场。
被褥被一再地裹紧,朱常洛在里面不断地用力,甚至可以听见锦缎上的细丝受不住拉力被挣断的声音。这种声音愉悦了他,使得他再次加大了力道,即便自己快要因此而窒息也恍然无觉。
最后朱常洛是怎么睡过去的,自己一点数都没有。醒了后,他只发现外面的天空全是黑黜黜的,一点亮光都没有,比夜里还要黑。
值夜的太监不知上哪儿去了,里殿虽然被点上了蜡烛用来照明,但一个人也看不见。
朱常洛慢慢地下了地,趿拉着鞋,随手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想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阮和此时从外面跑了进来,见朱常洛下了床还打算出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将他整个人都罩上。“奴才的好殿下,怎得出来了?快快进去!”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朱常洛想把阮和散着油烟味的外袍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却拗不过阮和的力气。
阮和将人拖去里殿,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日食,是日食!殿下万莫出门,让秽气冲煞了!”他粗喘着气,不断地转头去看大门,从宫檐上的一角判断日食到底有没有过去。
朱常洛有些奇怪和糊涂,先前他可没听说过今岁会有什么日食。这么大的事,钦天监的监正难道没算出来?心里虽这般想着,可他也不敢探出头去看。
日食凶险,乃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行于其下,必有不测。
朱常洛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
翊坤宫中,郑梦境带着几个孩子在正殿守着,他们还不知道这场日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郑梦境不断地朝双眉紧皱的朱翊钧看着,抱着朱常治和朱轩姝的手用了几分力气。
朱常治以为是母亲害怕了,低声安慰道:“母妃不怕,治儿保护母妃。”再看看面朝着自己的皇姐,“也会保护二皇姐的。”
朱轩姝这次没同他抬杠,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勉强笑了笑。
朱常洵虽然心慌,但自持年纪比他们大,也没好意思腻过去母亲怀里。他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自日食以来就一言不发的父皇身上。
“皇兄,你说父皇……是在想什么?”他戳了戳朱常溆,低声地问道,“是怕日食影响了国运吗?”
朱常溆摇摇头,“父皇恐怕是在想着,要动一动钦天监。”虽然他语气中透着几分猜测,但心里却很是笃定。
现在利玛窦这些擅长西学的西夷传教士都在京城,这几年他们不断地与京中的达官贵人们相处,倒是教了不少东西。与他们接触最为亲密的便是徐光启。早前徐驸马就上疏提出要重整钦天监改历,不过朱翊钧想了很久,还是将这封奏疏留中了。
“钦天监……能动?”朱常洵微微皱了眉,“那可是世袭的。太|祖就定下的规矩,民间不许学这个。要是动了钦天监,那以后历法谁来算?”
朱常溆却对弟弟的看法不置可否。民间不学,大明朝的国运就能千秋万代了吗?若果真如此,为何自己最终还是于煤山自缢了。他心中冷笑,当破不破,贻害无穷。
“利玛窦那些西夷传教士都能算历,大驸马现在大抵也能算一些。洵儿,现在钦天监用的《授时历》是沿用的前朝,早就不准了。”朱常溆冷笑,“只是朝臣们还一直捏着太|祖时候的规矩,不肯松口。”
朱常洵了然地点头,难怪父皇会这般苦恼。历法的重要性在皇子们进学的时候,翰林先生们就提到过。历法不准,会让依靠天时吃饭的耕农不能及时耕种,进而影响到国库一整年的税赋。
朱常溆接着道:“其实今日的日食,先前利玛窦就已经算出来了,并且面呈父皇。只是这事儿父皇没叫旁人知道,怕人要将利玛窦逐出去。”
民间严禁学习天文历法,利玛窦无官无爵,被人知道了自然会被拿来做文章。
“既然父皇没叫旁人知道,怎么皇兄就知道了?”朱常洵忧心忡忡,“既然皇兄能知道,那朝臣也会知道吧?”
朱常溆笑出了声,见郑梦境看过来,又赶紧把嘴给抿起来,“是父皇自己告诉我的。我西学学的好,他问我将西学的历法同《授时历》合在一处改行不行。”
“父皇怎么说?”朱常洵凑近了兄长,很是感兴趣。他虽不擅西学,不过旁的书本学问也不是特别好。唯有徐光启教授的火器正是对了他的胃口,虽不能真枪实弹地操|弄,但看着也高兴。
朱常洵想着,若是西学历法能用,那是不是到时候父皇会大力开发神机营?到时候自己再长大些,就请奏去神机营待一段时候。届时没了姐夫在一旁看着,自己还不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
“父皇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你也知道,难。”朱常溆叹道,“尸位素餐的人实在太多了,守着那点子礼法,也不知能做什么用。反正大明朝不是他们家的,待那些人百年后,吃苦受累的还是我们朱家。”
不知为何,朱常洵从兄长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愤懑和惆怅,好似他亲身经过那样的事。朱常洵不自觉地默默伸过手,牵住了兄长,冰凉而干燥,还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要比朱常溆的宽厚几分,大约是平常喜欢舞刀弄枪之故,现在却是好,能不算吃力地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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