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2)

加入书签

朱常溆这一觉睡得极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再过一个时辰就该锁宫门了。

翊坤宫的小厨房一直温着鸡汤粥,防着朱常溆醒来之后饿了。郑梦境听说儿子醒了,赶忙叫人去把温着的粥食端去他屋里摆开。

宫人们服侍朱常溆穿上外衣,稍稍洗漱后,他才在桌前坐下。一口温热的粥入口,冷热正好,熬粥用的是两只老母鸡炖了五个时辰的老火汤,一滴水都没搁。为了怕太油,老火汤前后用纱布撇了十次浮油。汤粥入口鲜美清淡,佐以郑梦境亲手腌制的小菜,更是别有滋味。

朱常溆连着几日都没好好吃饭,一场甜睡后,腹中正是□□,呼啦啦地就喝下一碗粥,犹嫌不足。

郑梦境在他身边看着,“只许喝两碗,万不可多了,过了头又该积食了。”

朱常溆夹了一筷子腌菜送进嘴里,点点头。他抽空把母亲替自己擦汗的手放回去,“母妃辛劳,这几日孩儿自毁身子,有负母妃。”

“傻孩子。”郑梦境将手放在膝上,“你父皇听人说你病了,前朝的事儿也不管了,正在殿里看奏疏呢。我知你大了,有些话不愿同母妃讲,你父皇与你都是男子,若有什么心事,直管同他说去也是一样的。”

朱常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父皇也来了?”咽下最后一口粥,“孩儿这就去找父皇请罪。”

“人食五谷,老病乃是常态,何罪之有?”朱翊钧正好看完最后一本奏疏,往朱常溆这处来,在门口听了个正着,“身子是你自己个儿的,父皇和母妃都没法儿替你受着,需自己珍重才是。”他在儿子的身边坐下,“再难的事,总会有法子的,自毁并非正道。”

“儿知错。”朱常溆推开碗筷,正襟危坐。

郑梦境指挥着宫人们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同他们一起出去。临走前,她望着朱常溆,温言道:“为人父母,只盼着孩子康健,若能有出息,再好不过,若没有,也无妨。万事只对得起自己良心便好,依礼而行,总不会出大错。”她朝朱翊钧使了个眼色,将门虚虚掩上。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行远,又恢复寂静。

郑梦境放心不下儿子,让人在廊下搬了个椅子来,坐在门前侧耳听着。

屋内,朱翊钧看着直着腰的儿子,觉得分外好笑。小小的年纪,做什么大人的样子呢。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他这个父亲顶着。何况他的父亲,就是天子。

一巴掌拍上朱常溆的腰,把人拍得弯了起来。朱翊钧笑道:“好了,父子间说话,何必这么严肃,又非朝会经筵,溆儿不必如此。”

朱常溆疵着牙,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腰,有些哀怨地望着朱翊钧。但心里,却是高兴的。他很珍惜现在这般的温情。无论是对郑梦境,对几个姐弟,还是对自己的父亲。近来,这样的想法越发强烈了起来。好几次,朱常溆都从浅眠中惊醒,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躺在乾清宫,愁容满面的天子,亦或者那个吊死之后的孤魂野鬼。

幸好,那些都是臆想,并非真的。他还在喘气,心还在跳动。

望着朱翊钧慈和的笑脸,朱常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这般大了,还要父皇抱?”朱翊钧嘴上嫌弃,却还是将人抱了过来。他叹道,“溆儿果真大了,你小的时候可没这般重。”

朱常溆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是父皇疏于锻炼,若同溆儿一样日日练习骑射,才不会觉得辛苦。”

“哪来的空。”朱翊钧苦笑。北边儿朝鲜还在打,东南一带佛郎机人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有了哱拜之祸后,他就开始提心吊胆起各路的土吏。再有今岁的京察,外朝日日都在打官司。桩桩件件,都不叫人省心。“说说看,近来为何愁容不展?”

朱常溆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自己可以说吗?会不会……会不会引来父皇对自己的猜忌?若他无意国本,自有法子开脱。可他心系于此,装得再像,也难免有破绽叫人看穿了。

“父皇,溆儿近日读书。”朱常溆说了一半,还在踌躇。朱翊钧久等不见他说话,“嗯?看了什么?”

朱常溆低低地道:“两宋的史书。”

门外的郑梦境一怔,她眼珠子一转,朝身边的一个太监看过去。太监点头,默认了朱常溆的说法。郑梦境敛目低垂,呼吸有些急了起来。

宋亡于党争。

可大明朝又何尝不是?

这是郑梦境一直悬于心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事。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一百岁,可她除了前十七年是在宫外住着,此后一直禁锢于深宫之中,对外朝之事并不知悉太多。自己都是模模糊糊的,又怎么向朱翊钧开口呢。

何况朱翊钧虽然宠着自己,但唯有干政这一条,是他的逆鳞。郑梦境不敢去赌。她唯一觉得庆幸的,就是好歹躲开了当年的国本之争,也没让朱翊钧走上怠政之路。

脚边一个红泥炉子上煮着茶,郑梦境轻轻捏着壶柄提起来,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哦?溆儿觉得两宋之事如何?”朱翊钧看似漫不经心地抱着儿子哄着,心里却慢慢蒙上了一层玄色的薄纱。

“党争,犹如洪水猛兽。”朱常溆抿了抿嘴,轻轻咬了下嘴唇,“孩儿惶恐,虽未曾学习政事,却觉得现今朝堂之上颇有宋风。”

朱翊钧笑了,“不错,确有。”他低头望着怀中儿子,“若是溆儿,会如何做?”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为了己身之利而抱团取暖,再正常不过。便是去异乡做活,还得寻几个同在一处的老乡处着,彼此好有个照应。这是天性本能,也是实际需求,避无可避。

朱常溆这几日苦思冥想的事,就是这个。他在当年没能阻止,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得到安慰的,就是现在没有当初闹得那么厉害。拔高内廷的权势,让无儿无女只能依靠皇权的太监们去与朝臣们斗,并不是不行。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这样的事,本朝比比皆是,并不是独一份。

朱常溆是见过魏氏掌权时的模样的,虽然有效,但未必治根。况且权利一旦发生倾斜,不可揣测的人心渐渐脱离控制,最终在野望下酿成大祸。这样的内耗,不是朱常溆想要再次看到的。

看到儿子在苦思之后摇头,朱翊钧道:“借力打力,兴许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见朱常溆抬起头来看自己,笑了一下,“你皇祖父去得早,外朝有文忠公,内廷有已经过世的冯大伴,他们二人是好友,亦是有相同利益之人,所以能走到一块儿去,共同扶持彼时年幼的父皇襄助协理朝堂。”

“但现在不行了,是吗?”朱常溆闷闷地道,“文忠公固有大才,却只一个。申元辅的性子说好听是软和,说不好听就是圆滑。能登首辅之位,又为状元,其才必不用疑。但其心不正。”

申时行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虽然的确受到不少言官的弹劾,但周围人从没这样对朱翊钧说起过申时行。这样的言论,对朱翊钧而言有些新鲜,却也感到诧异。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而责怪朱常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还因为经过文忠公一事后,朱翊钧清楚地明白了人非圣贤这个道理。

非圣贤,就会做错事。文忠公固然小事上有错,但对大明朝,对朱翊钧自己,却是一心一意。斯人已逝,现在想起的,就全是好事。

朱常溆仰起头,“父皇,我听说申元辅废了不少文忠公当年定下的条令。他还是文忠公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样做,真的好吗?文毅公当年利用舆情,想让文忠公后人被籍没,他也没替文忠公说话。”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朱翊钧淡淡道,“非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旁人之言大都不可信。”

朱常溆低头不说话,玩着自己的手指,周身萦绕着委屈的气息。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把快滑下去的儿子抱紧了些。“当年的事,父皇……也有些错。”心里到底有些不服气,拿手比划一下,“不过错就这么一丁点。”

朱常溆心里有几分鄙夷,环着父亲的腰却紧了几分。

“文忠公固为能人,却也有错,是也不是?”朱翊钧替儿子分解道,“条鞭法亦有不是特别合适的地方。就拿商税一事来说,当年祖宗定下之时,怕是谁都没想到,之后大明朝会因此少了这般多的税赋。如今父皇有心弥补,却也受人掣肘,处处为难。”

朱常溆点头,“虽然朝臣们总拿礼法、规矩来说事,但其实太|祖自己就是头一个破了规矩的。”

太|祖当年定下了有嫡立嫡,但建文帝是其庶孙,并非嫡孙,亦非长孙。

朱翊钧笑着戳了戳儿子的额头,“这等话,咱们关起门来说就好,可不许在外头说。”见朱常溆乖乖点头,心下稍安,“父皇并非大才——这还是你母妃点醒的我。自小,你皇祖母、冯大伴还有文忠公,就对朕说,要做明君、圣君。可若人人能做得,为何史书上只记了那么几个?虽说事在人为,可一念之差就会做下错事。”

“所以父皇后悔当年籍没文忠公家吗?”朱常溆小声问道,眼睛亮亮的。

“嗯,后悔,很后悔。”这是朱翊钧心里永远的一根刺。是他亲口对临终前的文忠公说“唯看顾先生子孙”,可自己却未能言出必行地做到。张家此后都不会被重用,不仅仅是自己心里有几分膈应,愧疚自己害死了张敬修,也是因为一旦重用,舆情必不会放过自己和张家。

他注定要亏欠张家。

“父皇。”朱常溆蹭了蹭出神的朱翊钧,低低叫了一声,“你会办了申元辅吗?”

朱翊钧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不会。”他摸了摸儿子,“没了首辅,还会有旁人。党争不可挡,乃是人性。只能缓和。”

父子二人在屋内低声说话,陈矩捧着一封信,匆匆赶来。他见郑梦境在廊下自斟自饮,微微有些诧异,而后一拜。“娘娘。”

郑梦境点点头,“陈公公是有事吧,陛下在屋内同溆儿说话,并不是什么大事。”她起身,让开位置,叫陈矩好敲门。

陈矩敲了敲门,“陛下,史宾有信送来。”

屋内的说话声停了一下,就听朱翊钧说道:“拿进来。”

陈矩垂手躬腰,捧着信进去,而后立在朱翊钧身边,并不偷看信上的内容。

朱常溆坐在朱翊钧的怀里,一抬头就能看见透过信纸的墨迹。顾宪成、东林书院几个字映入眼中。他急道:“父皇,信里写了什么?”

朱翊钧并不搭理,只专心看信。看完后,冷笑一声,“顾宪成果真是有本事啊。”他随意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从膝头放下,“溆儿,你得记住,有些人,是不能放虎归山的。”

说罢,朱翊钧就趁着还没锁宫门,坐上銮驾回乾清宫去了。

朱常溆看着父亲的态度,心里大概能猜到几分史宾在信里写了什么。他原以为东林书院没那么快建成,但顾宪成提前被致仕,导致了东林书院被提前修缮。这也意味着东林党会比原先早上十几年形成党派。

事情渐渐脱离了历史的轨迹,朱常溆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他望着门外目送着朱翊钧离开的郑梦境,想起刚才父亲说的话,登时打了个机灵。

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

朱常溆吃不准,当年文忠公籍没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只能从现在的只言片语中去猜测和揣度当年发生的事。他不知道母亲在当时的波涛汹涌之中,做了什么事,但扭转了张家整个局面是真的。

如果他们母子都是重活一世的,那就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觊觎太子之位,执意让他藏拙。再比如,之前提及的就藩漳州和江陵。正因为她之后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才将他们往南方安排。如果可能的话,也许母亲还会将治儿也放在南边。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就看见吏部尚书孙鑨和吏部考功郎中*星拿着京察奏疏在等着自己。

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二人刚到不久,听闻朱翊钧上翊坤宫探望生了病的二皇子,还想着要不要明日再来。正打算转回,就见远处有灯光,再等片刻,圣驾就在乾清宫停了下来。

“两位爱卿深夜入宫,所为何事?”朱翊钧在龙椅上坐下,朝他们手中厚厚的一叠奏疏扫了眼,对他们的来意一清二楚。

孙鑨将奏疏递上前,“陛下,这是此次京察的察疏。”陈矩在接过奏疏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彼此移开了视线。孙鑨的手一抖,松开了,奏疏掉了一地。

朱翊钧冷眼看着三人将奏疏一一捡起,方才陈矩和孙鑨之间的小动作也落入他的眼中。拿起陈矩呈上来的奏疏,朱翊钧一边翻看着,一边道:“京察旧制,不都是由吏部上交于内阁,再由阁臣交给朕的吗?这次怎么孙卿越过了内阁的大学士们?”

孙鑨汗如雨下,拱手道:“近来阁臣事多,臣不欲给辅臣们添加无谓的麻烦。”

“哦。”朱翊钧不置可否,看了眼奏疏上被罢黜的名单,笑道,“两位爱卿果真是国之栋梁,连姻亲都不留情面。”

*星慨然道:“臣食君之禄,自为君分忧。虽是姻亲,若不能为国效力,替陛下解忧,自是不必留于朝上。”

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朱翊钧心里也明白。将察疏快速扫了一遍后,合上,“就依此而行。”

孙鑨与*星对视一眼,心中大喜。“陛下英明。”

“退下吧。”朱翊钧脸上的浅笑在二人走出乾清宫后消失。他看了不看身边的陈矩,“掌印也退下吧,朕想好好休息。”

陈矩面上不显,躬身而退,离开乾清宫。殿门在他身后被缓缓合上。这时候陈矩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服都叫汗给浸湿了。他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收了身上的汗,就回屋子去了。

朱翊钧玩味地望着桌上的察疏,不知道这次阁臣们会如何应对。

第二日朝会上,被蒙在鼓里的内阁们此时才知道原来吏部竟然无视旧制,越过他们直接向天子递交察疏,而且天子全都应允了。虽然对于朱翊钧的决定面上并不表示出来,但心里却对此次主持京察的吏部恨得牙痒痒。

这次输了没关系,还有拾遗在后面等着。

张位在朝会散后,不着痕迹地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吏部众人看了眼,跟着几位阁臣一同出了殿。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的内殿,在榻上歪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就看见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带着朱常治在摆弄放在桌上的一杆火铳。这火铳与自己见过的有些区别。莫非是新研制出来的?

朱常治在一旁眼红地盯着两个哥哥比着火铳,眼珠子一错不错,生怕自己看漏了什么。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